零点天台

记忆之于这里,一层又一层的堆叠,新与旧的光影中呼啸而过那趟夜间的火车。我就在这交错的时空中沉沉睡去,醒来已经在苍山脚下,那个荡着秋千的的驿站。

槐木的旧窗子,上着浅浅的清漆,木纹就这样定格在最初的模样,一丝一条、一圈一晕。早春的阳光懒懒地伸过葡萄架来,在树荫下打出斑斑驳驳的影子,亮的一处是细碎的鱼鳞,长在横斜的枝桠上。我看着这小城的影子,一寸一寸蔓延开来,那架势和一年前的早春并无两样。脑海里翻腾着的不知是旧时的风雨还是眼前的阳光,只是那样翻腾着。

桃木秋千上的一天,随你把它荡得高还是低,因为这起起落落总是心情。我为了旅游而来,又似乎不是。在一个铺满阳光的阳台,被刚抽芽的葡萄藤织进记忆里去。

偶尔也会下楼去点一杯拿铁。早春的苍山下,还是透着点凉意,一杯温热的咖啡从舌尖慢慢走过你的心窝,顺着温润起整个的你。我喜欢这种肆意享受属于我的那么一点放肆。不必去想未来,眼下只是累了。那就倚在吊椅上,让它钻到暖暖的阳光里去。

我曾经读过一篇散文,故事里的巴黎总给人一种“我们的巴黎”之感,大理也总是这样荡漾着故事,似乎我就能心安理得把它称作“我们的大理”。大概不甘心做一个过客,想来自己亦不是归人。只能更加珍惜地打点着这里的时日,恨不得抓起一把时间,硬要补到记忆里去。

我曾想在一个荡着微风的日子,来到这个上风的湖畔,不必喧闹,不必招摇,不求忙的不可开交。有一间半旧的小木屋,挂着自己珍藏的水墨。拥有一面铺满明信片的墙,只求还有一个可以投寄的地方。

“将一本书翻到无韵,将一盏茶品到无味,将一个人想到无心……”葡萄架下的我不禁笑了,笑自己也笑曾今。

脚迈了出去,从一片阴凉里把自己站到暖阳中去。迎到阳台边上的阑干,水泥故意要装点成树桩的模样,劣质的漆脱落下来,伴着下关的风一路吹进古城。我透过厚厚的阳光望去,翻新的小城笼在一个矩形玻璃罩里。明明托着近视眼镜,却诧异自己为何可以看得丝丝分明。人潮席卷的古城已经和全天下的古城一样,苍白得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店铺。铺子开着,等着一大波游客漫进来,然后又跟着一面鲜黄色的旗子挪了出去。城北是一座石桥,守着古城千年前一湾浅水,就这样站在四月的海风里。我看见一个女孩子着一袭红裙,在暗灰色的人潮中停了下来。

她的眼睛里装满了一个少年,在石桥上微微荡起来。我知道那是眼泪,无缘由把画面模糊。

顺着她的目光,我的视线被牵到石桥上,桥的阑干上倚着一个少年,正在她眸子里闪着。她仰着头,看他吹笛子。一首老歌,只是变了节奏。

我听见曲子在红裙面前停了下来,少年微微点头,那笑容可以伸手接住的话,应该是温暖的,又带着点微凉。这点微凉,他以此划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不说话。

她也没有言语。

他的曲子节奏缓了下来,绵绵地蔓延开来。

她笑了,笑脸撞上阳光,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海棠。

她低头看他摆着的明信片,二十四节气、春秋冬夏、风霜雨雪……

她知道这是他镜头里的世界,打点出影子来摆在这里,让他得以去到更远的远方。

原来他当初说的远方,每一帧她都无法想象。

他的曲子停了下来。

“好巧啊,你也在这里……”风断断续续地带来他们的言语,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颤动。

城南靠着洱海,海风在柴村码头上停驻。这里是个上风的湖畔,有好些投寄明信片的小屋。也许,多年以后会有一间新的,胡桃的壁板,樟木的梁,屋顶最好还是陶瓦,清一色的蓝色上装点着一只酒红色的瓦罐猫。

我在天台上胡乱想着,端着咖啡就只是任它凉掉。

洱海是一个过分美丽的高原湖。岁月不曾在这里老去,这一湾碧水,只是迷离了。从南诏国到大理国,这个湖不曾言说,只是那样守着:看着世间的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都说“苍山雪,洱海月”。洱海的月还没有升起,苍山的雪就已经化了。城南城北的人潮,漫过一个又一个古城,却不想停下来听一听它们的故事。大理的黄昏,是适合听故事的。

一叶小舟在洱海边上的树桩上拴着,一个故事就在湖水里荡着。在海风里酿开来,飘到我的葡萄架下,我伸手接过来读。

一口咖啡,凉了,依旧很苦。

她背对着我的天台,在很远的湖边一个人说着他们的故事。洱海是一个埋葬心思的好地方,即便有风,也只会把秘密透露给既愿意听又有时间读的人。他们的故事在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她的眼眸随着夕阳一起黯淡下去,月亮不知道要何时升起。天际,总是一片让人伤感的血红。这一片血红在湖面上荡起涟漪,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东西沉入了湖底。

红光投射在苍山上,一片碧绿惹上一湾离殇,却在山间让出一条小道来。一行人要去苍山北麓,那里有海一样壮阔的杜鹃花。他们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出发,靠几盏矿灯,就可以背着整个的夜。

今夜就着月光登上去,明早醒来,拉开帐篷就会遇上一个满是杜鹃花的晴天。苍山北麓的日出会是金色的,透过薄薄的晨雾来,在花海上浮动。

阳光顺着山脊滑到谷底,浓雾在谷底散开来,会像火山爆发时候一样,一股脑冲到山顶来,贴着你的脸,凝成露珠。

围场里的牛群、羊群、马群就都醒了,惺忪地信步在草场。雪融化以后的水还留在洼地里,一些草贴着水底招摇着,分明是早春在残冬里挣扎。一个小嘴贴下来嘬一口雪水,“吧唧吧唧”在口齿间回荡着。

“看那只羊羔!”顺着女孩的手,她的朋友们看见了那只颤颤巍巍抖在洼地边上的小羊羔,一身雪白的毛却偏偏四个蹄子都是黑色的。他们戏称这是四只小靴子。

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孩子,他在镜头里把这一切收纳,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她。他知道她不会问。

我托着眼镜,惹不住笑了。

他们的月光,他们的日出,他们的远方……

我的眼前,是洱海的夜。月亮上来了一轮。下一轮,不似从前圆满。

驿站的钟声穿过旋转的楼梯到天台来,零点了。桃木秋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一只家鸽稳稳地栖在上面。

也许,明天它会带着新的梦离开。


淋潇微雨  于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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