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落青丝
01
父亲备用药箱里总放一支风油精,从前我是十分不喜欢那辣辣的薄荷味道的,如今却大不同了。
我不仅学着父亲用风油精处理各种头疼脑热、蚊虫叮咬,还经常往跌青了、碰肿了的胳膊或者腿上搽。风油精俨然已成为随身必备的一样东西了。
02
父亲爱用风油精是有原因的。早年间,外出做木工,给一户人家装窗户,钉了一半的木窗掉下来砸到头上和胳膊上。打那起,隔一段时间被砸的那侧胳膊就隐隐犯痛。
即便是受了伤,也不舍得花钱去医院看,买来膏药止疼,偏又皮肤敏感总是过敏,因此改用风油精涂抹太阳穴和胳膊来缓解疼痛。
小时候,不喜欢风油精。每次靠近父亲的胳膊,总被那股辛辣味呛得流出眼泪来。况且父亲在胳膊上大量涂抹风油精肯定又是胳膊疼了,于是我更加不喜欢风油精。
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松香气。父亲常年做家具,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一旦涂抹上风油精,那股我喜欢的木香味就被彻底遮盖了。
03
同样都有一个“精”字,风油精在孩子心中的地位比起麦乳精差太远了。一个是小孩子不可以随意碰触的,另一个是小孩子轻易碰不到的。
有一次父母外出,临行前嘱咐姐姐要照管好我和妹妹,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院中蚊子成群结队,没多大功夫三人都被咬得浑身是包。
妹妹年龄最小,挨咬最厉害,光是脑门儿上就有两三个包,我的姐姐拿来父亲常备的风油精,她仔仔细细地给我们涂抹,着重涂抹了妹妹额头上的几处。
很快,包就不痒了。玩起来也就忘记抹过风油精了,流下的汗水习惯用手背揩去,眼睛不舒服了又去揉眼,好像很突然地,妹妹大哭起来,高声喊着眼睛疼。这下全都慌了,围着看,却没有任何好办法。
姐姐最着急,父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好妹妹们,出了这样的事,若父母回来之前不能处理好,免不了就是一顿重重的责罚,于是她也哭了起来。
04
小的嚎啕大哭,大的嘤嘤啜泣,好半天。再问疼不疼,回答,看不见了!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小小的姊妹仨抱头痛哭,妹妹的眼睛看不见了!
只见,妹妹大张着嘴巴,眼泪越流越汹涌。姐姐的眼睛也哭成了一对铜铃铛。哭一通,停下来又问,眼睛还疼吗。分了神,闭上哀嚎的嘴巴,张开眼睛看看,又重见光明了!
这下姊妹仨又齐齐地哭开了——喜极而泣。
过后,姐姐偷偷把父母藏起来的麦乳精为我俩打开,一人沏了一小杯。“失而复得”让人欣喜。
从那时起,我们再也不主动碰风油精了。倘若再被父亲强按住涂抹的时候,也知道绝不能再用手去碰那能弄瞎人眼睛的东西了。
再看桌子上那透明玻璃瓶里深绿色的液体时,就仿佛看到了女巫用来毒死公主的毒液。那深绿色鬼魅和邪恶。
05
对风油精彻底改观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家屋后是一条省道,经常过往很多货车。那天,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为了躲避行人,急打方向盘而招致翻车。
货车侧翻在地,顶棚的帆布都破了,里面的货物倾倒一片,围观的人很多,都只顾着抢东西。
父亲听到声响走出去看,我也跟在他身后。当看到撒了一地漂亮的手提袋时,我萌生了想要一只的冲动。
父亲用眼光斥责了我,看到他严肃认真的眼神,我刚想弯下去的腰直了起来,伸出去的手快速地收回去。
父亲遣我回家拿风油精给他。我和围观的人一样,只顾着看那些花花绿绿散落在地的货物,却没有看到不远处惊魂未甫的司机,他脸上早已青紫红肿。
然而父亲只看到了受伤的人,只有他陪着司机。那天,他对司机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句“万幸,万幸,人没事,车坏得也不重,这是万幸。”
看父亲细心地为那位司机涂抹风油精,我站在一边竟向司机说起我骑车摔伤后,父亲也是用风油精消除了瘀血和肿块,我以亲身经历为风油精的神奇功效佐证。我深深地记得,那司机握住父亲的手道谢不止。
胡同里的小孩人人都有货车上那种好看的手提袋,我没有,然而我却为那些拿了手提袋的人感到难为情。不远处,受伤的司机还坐在路边石头上等待交警的到来。
父亲对我没有任何说教,只一个制止眼神,只为萍水相逢的涂抹风油精,就教给了我何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06
我外出求学,临行前,父亲递给我一盒风油精,我把它放进背包贴身的口袋里。这似乎是父亲派出的保护我的亲信。
我结婚了,再回娘家,临走时,父亲又塞给我一瓶风油精。我告诉他包里一直备着,不收他那一瓶,他执拗着不肯收回去。
他一再地嘱咐我再有偏头痛就抹点,我回父亲早就调理好了。中风康复后的父亲落下了后遗症,反应再也不如从前敏捷了,听我说话他不停地点着头嘴里念叨“嗯,嗯,对,好。”
良久,见我只说话不接他手里的风油精,他反应过来我不想要,就又说,你怕蚊子咬,风油精对蚊虫叮咬也很管用的。
我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涩。
不忍再推却,把那小小一瓶攥得紧紧的。这不是一小瓶风油精,这是父亲放出去的一条风筝线。
我的包里始终有一瓶风油精,想家的时候,我习惯地拧开瓶盖,放在鼻下轻轻地嗅,这时,我又忆起了靠在父亲后背撒娇的时刻,也忆起了解不开难题时,父亲用梳子轻轻梳理我拽得乱蓬蓬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