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阳历八月一到,我便想起我的父辈留下的一个沉重的话题——“双抢”。 因为在我小时候, 这是个既平常又让人害怕的称谓。
双抢,是农村夏天抢收抢种的简称,也是我国农时的一个特定称呼。主要集中在每年阳历7-8月份早稻收获、晚稻播种的时节。由于要确保晚稻能在中秋节前后又收获一季,所以要在早稻收割并晒谷后立即将晚稻苗及时播种下去,可见,时间紧,劳动强度大,农活十分辛苦。水稻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一般种两季,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得立即耕田插秧,务必在八月上旬左右将晚稻秧苗插下。因水稻插下得六十天才能成熟,八月插下十月收割。如果晚了季节,收成将大减,甚至绝收。这样,前后 只有一个月工夫,收割,犁田,再插秧十分忙,所以叫“双抢”。 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我们家乡的早稻通常是七月底才能完全成熟,而晚稻秧苗又必须在立秋之前,即阳历8月8日左右之前全部种上,否则就会减产。记得人们说过,立秋前种下的与立秋后种下的,哪怕就隔了那么一天,秋收的产量也会大不一样的。可见,在这前后20天左右的时间里,既要抢收又要抢种,那忙碌的程度,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在孩子们的眼里,那种忙碌不只是看到大人们起早贪黑地田间地头一刻不停的忙活,更主要的是来自于自己必须得亲自下田干活。为了抢时间,凡是能下泥田走得动的男孩或女孩,都必须下田割稻,抱铺子(指将一束束割倒的稻束抱起来送到脱粒机脱粒的事)。现在想来,那种恐惧感是体会不出来了,但七八岁头十岁的孩子,往往在泥田里陷得通常连自己的身子都拔不出来,还得将沾了水后最少有十几斤重的稻束抱着运过来运过去……这一干往往就是一个整天,(因为只有干完一个整天才能拿到一个整工,而小孩子再怎么干也只能算半个工,当时的一个劳力干一天计一个工,一个工也只有两三毛钱!)我和我哥都是家里的男孩,似乎是从八九岁上了小学后,每年的双抢都必须走过这一遭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基本上还都是自耕自给的农耕形式。一开始是生产队,吃大锅饭,集体经营,能自己解决温饱问题就已经很不错的了,小岗村“大包干”后,农民们的干劲更足了,但劳动强度也随之加大了。父辈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成不变的艰难生活,在许多年以后的日子里,我都不愿启齿!
……落后、可耻么?低等、自卑么?还是觉得摆脱了这种“低俗”后,成了“人上人”,该高高在上了么?……几千年中国农村的那种“鲤鱼跳农门”思想,大概就是这么形成的吧。
可我觉得应该心存感激。除了感激父母,还要感激这段光阴,是它给了我的生命得以提升的机会。裴多菲说过,“生命的价值不在于生命的多少,而在于贡献。”我想,积贫积弱的年代能给人的自然不会是物质的丰厚,而精神的给养可不是任何物质条件下所能随意给予的富裕与知足。
记得那年高考后“双抢”到来时,由于卸下了包裹在外的那层沉重的外壳,我觉得干起活来格外的轻松,但很快就被现实生活的淫威打趴下——这年整个七月后大半个月,老天爷一滴雨水没下。父母带着我们兄妹四人,通过了紧张的收割之后,紧接着就要引水灌田。现在说来极其轻松——按钮一按,就有源头活水来。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用电还仅限于生活照明,所有的灌溉均为人工的脚踏手摇。记得父亲与母亲为了一块半亩不到的秧田能得到稍许的一口水来,浇灌这刚插下就要干枯的秧苗,他们头顶着烈日下,扛着一张手摇水车,一个整天地从一个水坑将一点点的水刮到另一个水坑,汗流如雨,全身湿透。我把他们的午饭送到田间地头,母亲都说没空……
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如父母般辛苦劳累的中国农民存在着,但洋溢在他们劳作后依然汗水满面的笑容,却成了我这一生都不能抹去的印记!
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成长于这样的一个时代,拥有这样的一个大家庭。正是有这样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们相互支撑,彼此鼓励。在落日河边,在麦田的守望里;在贫瘠的山岗上,在母亲盥洗的泥土色衣服里,都留有我们少年的欢乐和梦想。
比起今天我们的这瞬息万变,稍纵即逝的现代生活,那些落后的农业文明,早就成了一些人嗤之以鼻的弃物了。虽然,我还是要感激那段成长的时光,但是啊,除了艰难的磨砺,父辈坚韧的品格与意志,我不知我们还能记得多少呢?
我只知道,新的名词正如雨后春笋般的此消彼长。 “双抢”,这个曾经半个世纪的特有名词,在我的印象里也将会漫漫地被磨平,然后悄然逝去的。
2017年7月31日邢修海拙笔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