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时空。

这个街区平常七点钟就应该起的吵闹声,被一场大雨止住了,外头异常安静。我醒在八点一刻,并未预感到早上来得这样快,被编辑催稿的电话吵闹一番才醒过来,昨晚睡得格外安稳,竟忘了改稿一事。

口有些渴,切了柠檬和几片黄瓜扔进矿泉水,我的指尖,散发着柠檬的香味,太阳从云层后面透出来的微光,打在玻璃杯的凹凸的表面上,顺便照着我右侧的脸,我开始清醒,匆忙喝了几口水,拨弄好睡了一夜凌乱的头发,脑子里便开始构思稿件了:

阿正:

    未收到你的回信已一月有余,不知你近日状况,伯母的事,虽是意料之外的,也劝你宽宽心,其他多余的话我不知该怎样讲。我很想你,预备见你一面,赶在学生们放假,正好有两天空余,想邀请你到上海来,我们可以到南京路的街面上走一走,十月天刚好凉下来,我想同你到那些有落叶的街区去走走,刚好散散心,你一个人久呆深圳也是极不妥当的事。上一封信你提到想尝一尝上海菜,这次一并有机会,我们已数月未见,我想你该知道我的心情,该知道我的担心,收到信件请一定回复我,好让我知晓你的境况。

                        莫,1984年9月,于上海                                                                                                               

刚写到上面这一段,脑子就出现了空白,在房间来回的窜,如果再年长几岁,怕是个活脱脱的着急的老太太形象。再倒一杯水,去厨房取了面包牛奶,预备补充点能量再写,面包也吃完了,牛奶也喝完了,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于是就站在窗边沉思,窗外又开始落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斜斜的,把身体拉长,一只鸟飞来停在窗沿上看着我,随意的叫了几声便扑腾翅膀飞走了。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上司老余打来的,我的上一期稿件终审未通过,约我面谈,放下这边未完的稿子,急急的穿好衣服,便冲出了家门,脑子里全是该如何续写的问题。

雨越下越大,我的车堵在路上,前后都动弹不得,交通广播里正播报一则交通事故,就发生在我所在的这条路上,渐渐的交警开始出动疏通道路,在等待了近三十分钟,我才从车流中挤出来,路过车祸发生的现场。被雨冲得快要看不清的血迹混在柏油路面上,右侧道路被封锁,汽车零部件随意的散在路上,这轿车撞上了违规驶入城区道路的拖车,整个车头卡在拖车屁股后面全部凹进去,每一个路过的司机,都将头侧向车祸发生现场,车流移动缓慢。这个时候,我小说的新进程出现在脑海中,迫使我赶忙在转弯绿灯亮起的时候,开进了右边的马路,转而开进右边马路向右的一条小路,记下了后续的发生:

信件寄出两周后,李莫收到回信,信里详细说明,阿正三周前出车祸伤了手脚,现在还在医院治疗,问题并不很严重,这次的上海之行他想延后几日,希望李莫谅解,母亲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一时无法脱离,并叮嘱李莫照顾好自己。信件在简短的几句问候之后就结束了,看得出来,行笔的匆忙,甚至可以说有些敷衍。李莫心里打着鼓,却又不知道在焦躁什么,马上开课了,她便慌慌张张的赶回去给学生上课(李莫在上海的一所高中做语文老师)。

晚上回到家中,李莫觉得自己有必要尽快回信,于是再次提笔。

阿正:

不知为何,收到你的信我总感到隐隐的担忧,你我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我总也不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在身边,你不能来,那么我就抽时间过去,还是一切照旧,十月的周末,我有两天假期,我会搭乘晚上的火车,我们深圳见,我同学校暂告两三日的假好多呆几日。我不能就这样干等下去,如果真如你所说的一切无大碍,那么我也要看一眼才安心,我是认真的。

                    莫,1984年9月,于上海

写到这里故事总能算能够推进了,雨大起来,我赶紧导航,按着既定的路线,去了编辑部,每到这个时候,总免不了一番妥协让步或者争吵,有些东西费劲心思写出来也不一定得编辑喜欢,他要的是紧跟潮流跟时代的东西,我的感受他不能完全理解,每次大段砍掉我文字的过程,就像砍掉我亲手栽种的花草和一切活的东西,这暴风雨免不了。

车停在编辑部楼下的停车场,旁边种植的竹林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砍尽了,河道两边的植物也全给砍了,露出丑陋的浅浅的水沟,从前路过这里,透过密林往河道深处看很有趣,现在全露在外面,也不知道何时,那河道里的水会一下子给抽干,再露出淤泥,实在是极丑陋的,这么想着想着,我赶紧加快步子,按约定到了老余办公室。

刚一坐定,这暴风雨就来了。

“我要的是能引起读者关注的婚姻问题的详解,你看看你写的,像写研究报告,就不能轻松幽默一点?谈谈婚姻琐事?谈谈爱情?”

“研究报告类的婚姻不是更具有说服力?这年头,婚姻五花八门的没个定数,故事已经不能完全抓住女人的眼睛了,她们要的就是婚姻的事实。”

“你的观点我反驳不了,但我要的就是轻松的文章,你回去再改改,添几个故事,这一期杂志阅读量上不去,我也不好交代。还有,公司最近新请了一个写婚姻专栏的作者,等下他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有些不耐烦,脑子里全是要改的稿件乱糟糟的,外面雨又大,索性就在办公室里写稿,这地方视野更开阔,我满脑子都是如何写那个即将动身去深圳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未来还摇摆不定,于是再提笔:

1984年10月,李莫打定去深圳的主意,登上自上海开往深圳的火车。信件最终没有被寄出,她预备给阿正一个惊喜,这一天她等待得足够久,她不想再等了。她想像着见面的甜蜜,嘴角不时上扬,阿正母亲的死又像横亘在这甜蜜之前的山峰,让她这一场见面增添了不少别的沉重的味道,十月的风景不能叫她动心,她满脑子都是阿正,她一刻也忍不得,时间在这时候实在太漫长了。她甚至预备好,这次见面如果可行,索性就和阿正做爱,将她完全交给他,这是步险棋,但这险棋她走定了,她的呼吸都随着这想法变得慌张短促而坚决。

旅途的漫长和无聊像猫爪挠心,她有时看风景,有时望向对面的男青年,坐立难安,那男青年隔着一张报纸也时不时的张望她,他们一起自上海车站登上火车,又一道下车到深圳就这样认识了。男青年一表人材,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很引女人喜欢的样子,他是从别的位置换到此处的,他帮她安置好行李,偶尔也跟她说一两句话,李莫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聊着。

“去深圳旅行?”男青年问。

“去看朋友,你呢?”李莫答到。

“母亲病故,回去料理后事。”男青年再答。

李莫说了句节哀顺便,就不知如何开口,她看着窗外的风景,想到阿正母亲的病故,陷入新的沉思,男青年倒先开了口。

“我们三年未见了,我母亲不同意我跟阿芸的婚事,她是个妓女,就再没见过。”

莫想不到初见的陌生人,几句话的功夫竟能聊到这样深,她赶紧止住话题,再望向他时,男人眼眶有些湿润,用报纸半遮挡着,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怜悯,她又想到阿正母亲的死,不禁觉得这男人也如阿正一般可爱,这忽然来的怜悯猛得冲击了她,说不上来的,她在心里忽然的想给他一个拥抱,但立刻止住了。

李莫安慰了男青年,简短的几个字而已,男青年却好像受了极大的鼓励,眼眶里的眼泪逐渐消失,氛围开始好转。他们随意的聊起来,聊彼此的职业、生活、聊琐碎的事,竟有诸多共同之处。这趟五味杂陈的旅途,总算显出了一点轻松的气味,多少让李莫宽了宽心。

写到这里,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拉回现实,老余带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带着眼镜,颇有书生气的男人走进来,初见多少让我有些好感。

“这是安凯,新来的情感作者。”

“你好,叫我橙子。”

我答完之后同他握过手,便是一愣,那男人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距离感,像要把我推开,又像触电一般,我敏感的察觉到那男人强烈的自我保护,这自我保护也是我一贯拥有的,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带着这些疑问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便想赶紧回家。那个男人的面孔,在回家的路上久久的散不掉。

我是个单身女人,每逢在新的场合认识什么男人,都在心里好一番设想同那些男人的可能性,结果是,认识一个失望一个,三十好几,还是单身,和我的狗相依为命,除了写稿还有一大堆琐碎事务,也无暇顾及私人生活,可这个男人的忽然出现,让我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新感觉,早上和老余的一番争论也抛之脑后,我的大脑越发兴奋,越发的想要赶紧完成今天的稿件,一路狂奔回家,随便吃了点水果,再倒一杯水,便赶紧的写:

火车在下午三点抵达深圳,男青年和李莫一道下车,寒暄几句便道了别,分别之际,男青年给李莫留了上海的地址,并告诉他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到上海找他。李莫按着书信地址找到了阿正所在的医院,打听之下,却没有阿正住院的消息,李莫有些慌张,她一再要求护士好好帮忙查找,她跑遍了住院部所有的楼层都毫无结果,情急之中开始大喊阿正的名字,无果之下,竟坐在医院的台阶哭了起来。

天开始下雨,这是预料之外的,一切都是预料之外的。李莫没有带伞,一路又沿着他们书信往来的家里的地址找去,总算是找到了。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暗红色丝质连衣裙的女人,微卷的中发,大红嘴唇,叼着一根烟,一副妓女扮相。李莫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阿正,裸着上身有条不紊的走出来,那个说他受伤住院的男人,此刻正和一个妓女扮相的女人打得火热,李莫觉得脸一阵发烫,眼泪滚烫的说不清的流下来,转身就跑进了雨里,她的隐隐的不安终于落了地,生生的打在她心口。

夜幕暗下来,小说和现实世界同样暗下来,预备把自己交出去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别的女人一早就完成了这一步,她笑自己痴傻,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相信爱情,真是糊涂到极致。

在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滚烫的脸终于冷下来一点,李莫不敢往回看,好像一回头一切虚假都暴露出来,她顶着大雨继续随意往前,进了一间旅店,定了房住下,她的火车是明日下午的,如果一切没有意外,躺在那张床上的女人该是她才对。李莫无精打采的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她不想就这样匆忙回去,她预备在深圳多呆几日,她想起火车上遇见的那个男人的女人,那个妓女,她想到火车启程时她的期待,和这现实,她无法对自己交代,这一切太突然了。

那个夜晚,李莫就只趴在床上,茶饭不思,她怎样也想不到,阿正母亲的死会给他带来这样大的打击,令他这样堕落,从前如此端正的一个人竟也学会了如此欺瞒,两年多的感情,换来心头一盆冷水,这冷水浇醒了她,她发了狠,做了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下定决心发了狠。

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像刚发生的,李莫还是不能完全清醒,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梳理了凌乱的头发,草草一番收拾便到街上去。她去了服装店,买了高跟鞋,再买了和那女人身上穿的类似的暗红色丝质连衣裙,又去烫了头,买了香烟,她还缺一只口红,她又去逛了商店,再添了口红。买定这一切她便匆忙的赶回了旅店,她没什么胃口,这一夜折腾得她毫无胃口。她在旅店的镜子面前来回的试那连衣裙,露着后背和胸部的连衣裙,她把口红一再的涂在嘴唇上以期技术娴熟,这一切做定,她躺在床上歇息,然后起身收拾行李,回到火车站,搭乘下午回上海的火车。

三日后的傍晚,她按照火车上相识的男青年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居所,她穿着自深圳买的连衣裙和高跟鞋,擦了口红,那男人一开门李莫便迎上去拥抱他,他把她迎进门,他们亲吻拥抱,双腿有力的纠缠在一起,一再的纠缠,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发生,一切都是无缘由的,一切开始都是突然的,停止也都是一瞬间的,都发生了。

男人的女人忽然返回家中,隔着门缝目睹了这一切,那女人放在床边的高跟鞋,那女人的红色连衣裙,那女人在床头晃动的卷发,她偷偷关上门,到街上去,去散散步,天好极了,没有起风,云朵大片大片的自由散落,所有人的爱情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这样写对不对,只得拖一日交稿明天再改,因为脑子实在太乱了,我脑子里全是新来的作者的脸,从来没有这样乱过,我从冰箱里拿了冰矿泉水,想象着下次和他见面的场景,心就像我小说的女主人李莫去见阿正那样乱,我合上电脑,准备睡了,故事里的女主人,也将迎来她别样的命运吧,先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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