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读《史记》，因为喜欢秦汉史，先挑选《本纪》几篇看看。
在《本纪》部分，依照皇帝的世袭表，在《高祖本纪》之后应该是《孝惠本纪》，但是《史记》里没有《孝惠本纪》，司马迁写的是《吕太后本纪》。这个很好理解，司马迁用这种方式凸显了一个政治现实：高祖刘邦死后，真正握有政治权力的既不是孝惠帝，也不是后来的少帝，而是吕后。泷川资言《史记全注考证》道：“史公舍惠帝而纪吕后，犹舍楚怀而纪项羽，盖以政令之后出也。”
仔细品味《吕太后本纪》二千七百来字，司马迁的文笔实在精彩，不亚于我们辅导孩子阅读的《陈涉起义》和《鸿门宴》。更主要的是，《吕太后本纪》人物有血有肉，历史事件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吴见思《史记论文》说：“一篇匆忙文字，借文帝雍容揖逊以为曲终雅奏，令人神怡。”
最早知道刘邦的老婆——吕雉，是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只有这个版本的中国史可读。范文澜写道，刘邦建立汉朝之后，采取了“休养生息”的政策，经过他的儿子刘盈，妻吕雉，儿子刘恒，孙子刘启四个皇帝，大概七十年功夫，切实遵行刘邦的政策，收获很大的效果。为什么刘邦之后，会把“妻吕雉”也写进去，范文澜没交代。范先生著述的中国史，一般之叙述每个朝代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方面，然后就是农民起义—改朝换代。读大学时，也开设了中国通史，教材是学校历史系自编的，以后才知道是参照翦伯赞先生的中国史版本。作为非专业一门课，教师不可能展开过多，在讲到西汉史中的人物，老师只是说了吕雉的凶狠，把戚夫人残害为“人彘”。后来看了翦伯赞《中国史纲》，这本书用了大量篇幅撰写历史人物，对吕雉印象最深刻内容是匈奴冒顿单于给吕后写了一封情书，大致意思是，我一个生于草莽长于平野的人，一心想到中国一游。而今陛下寡居，我也是孤单。你我都不快乐，没有什么可以自娱，非常愿意用我之所有，以换取我之所无。冒顿单于的言行几乎引发战争。
《吕太后本纪》说的是吕后，还附加孝惠、两少帝三朝，及高祖刘邦诸子七王与诸吕之事，丛杂纠纷，要选择几处精彩节点，几于无处下笔，只能说说吕后的形象。
《吕太后本纪》的开头非常直截了当，说吕后在刘邦还是一个乡间无赖的时候就嫁给了他，这是她最重要的资历。也说明吕雉的家庭背景一般般啊！司马迁接着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吕后为人刚强坚毅，辅佐高祖平定天下，诛杀韩信、黥布、彭越等大臣也多有吕后之力。吕雉不仅有胆略还有魄力。
“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直至丞相陈平采纳张辟强的意见，劝说吕后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两宫卫队南北二军，并请吕家的人都进入宫中，在朝廷里掌握重权。太后很满意，才哭得哀痛起来。可见吕雉还非常有心计。
刘邦逝世后，面对动荡不安的朝廷现状，吕后颁布诏令：“差次列侯功以定朝位，臧于高庙，世世勿绝，嗣子各袭其功位”（班固《汉书·高后纪》），施恩惠于诸位列侯，准许世袭功位，以此来拉拢百官、广招贤才。惠帝在位时，吕后下令“减田租，复十五税一”（班固《汉书·高后纪》）通过削减赋税减轻百姓压力，给予百姓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民力。惠帝逝世后，吕后设立劝励天下的孝悌力田官来激励农业发展，通过专门设置管辖农业生产的官员对农业生产加以监督，从而使得农业生产规范化。吕后遵循孝惠皇帝的意愿，减轻秦朝制定的酷刑，免除重罪之人株连三族的刑罚，不再以言论不当为由治罪。吕后还诏令“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班固《汉书·高后纪》），民间传抄书籍的行为不再受到法律的严格限制，促进了思想文化的繁荣兴盛、激发了社会的文化思潮发展。作为执掌实权的女主，在民族关系问题的处理上，吕后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冒顿单于仗着自身强大的势力，以部落风俗为由要求吕后下嫁，试图将其野蛮的风俗强加于汉王朝。大臣们义愤填膺，主张出兵。吕后却选择压制愤怒，冷静处事，以“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加以拒绝。游送给冒顿单于“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以缓和民族关系。这一系列举措，都能够彰显吕后的政治大局观念社会治理的才能。
当然，吕后有凶残一面，她对待戚姬丧心病狂的妒忌，对刘邦的几个儿子赶尽杀绝；也有重情重谊的一面，为报答夏侯婴在下邑救儿女之恩，吕后将宫殿背面第一等的公馆赐给他。对待萧何，吕后感激他一生对汉室所做的贡献。因此，在萧何逝去后，赐予谥号，并封其夫人和儿女爵位。
对于吕后这样一个复杂人物，历来评论家都各持己见。但不论对吕后评价是褒是贬，从这些评论中都能窥探出吕后的才能。宋濂说道：“高祖知吕后与戚夫人有隙，然终不杀者，以孝惠帝不能制诸大臣，故委戚氏不顾，为天下计也”。这说明宋濂认为刘邦不杀吕后的原因是看中了吕后的才能，只有吕后才能安定天下。吕祖谦评价：“存吕后为有功臣，存功臣为有吕后，此高祖深意也”这也应和了宋濂的观点，不论是政治作风、行事效率都得到了高祖的肯定，吕后的才干突出的确有目共睹。
英美学者崔瑞德、费正清在《剑桥中国秦汉史》评价，“吕后克制住自己，不作自行宣布为女皇的安排。她的做法在后汉时期和以后中国的王朝几次被一个皇后所把持时被人仿效。可是她拥有无可争辩的权力。”在崔瑞德看来，吕后的能力只能控制长安，对远处的匈奴和南越就手足无措了。
日本历史学家鹤间和辛在《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秦汉帝国》谈论吕后的角度很特殊，对《史记》或《汉书》关于吕后的所有记载基本忽略不提，仅认为“惠帝的七年政治中，外交上没有作为，内政上也没有诸侯的反叛。代替惠帝执政的是吕太后，较为明显的举措不过是修筑了长安城的城墙。”“围墙完工后，第一次展示了都市的威容。即便历经两千两百年之后的现在，长安城墙的夯土层仍然完好保留着。边长约六公里，周长有二十三公里。”这虽然是当时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围墙，却显得劳民伤财。
鹤间和辛在评价吕后时，还有一个视角。1968年，陕西韩家湾公社狼家沟大队出土了“皇后之玺”的玉印（秦波《西汉皇后玉玺和甘露二年铜炉的发现》，《文物》1973年第五期）。。玉玺呈边长2.8厘米的正方形，高2厘米，重33克，印面刻有"皇后之玺"字样。穿绶的印钮为虎形，侧面有云纹。考古推测：由于玉玺发现于长陵陵邑所在地，可能是吕后陵旁边便殿的玉印。《剑桥中国秦汉史》也提及这方印，证明“她有权颁布诏令，考古发掘不久发现一方用来表示她 批准这类文件的御玺。这方御玺旨在象征帝皇的威严，玉质，上面刻有皇帝专用的文字。”
但是，鹤间和辛在《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秦汉帝国》没有议论这方印与吕后的关系，却提及与江青的关系：“李云鹤（1914—1991），后改名江青，是毛泽东的第四位妻子。随着‘文革’开始，特别是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的爆发，她的政治地位急速上升。毛泽东曾警告党的干部说：‘江青自己想当主席。’1976年9月毛泽东去世，10月她作为‘四人帮’的成员被捕，1981年被判处死刑。在中国，人们无论如何要把江青与古代的吕太后联系起来。而江青本人也对这块玉印很关心。”
鹤间和辛的叙述实际上是涉及到我国1976年前后史学界对吕后的不同态度。在1976年前，据传江青说过：“刘邦死后，他的妻子吕后专政，他们都是法家。”史学界发表一些文章，大力称赞吕后是法家思想的继承者和实践者。“四人帮”被粉碎后，史学界又出现一批文章，揭露吕后的狼子野心，有的文章标题就是“江青美化呂后居心何在”。说实在，历史一旦为政治服务，难免出现这样的尴尬。
如何客观评价吕雉-吕后，最好的结论还是司马迁作出来的。《吕太后本纪》结尾发出这样一则评论：“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他说这个时候惠帝没有任何的作为，吕后虽然有很多的作为，但是她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在宫中，因此没有干扰到天下，民众在这段时间仍然可以休息，平安地生产、生活。过去秦所定下来的严苛刑法，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祸害，也没有许多罪人，大家可以安居乐业。
一个统治者首当其冲的就是治理好国家，让人们过上安定的生活，而这些吕后的确做到了。
《吕太后本纪》的确有许多的戏剧、权力、权谋，里面充满了冲突、紧张。只要不把它看成单纯的宫斗剧，至今依然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智慧。
参考书：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6.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
班固.汉书：高后纪，中华书局1996年
韩兆琦.史记选注集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
杨照《史记的读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
鹤间和辛《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秦汉帝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崔瑞德、费正清《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科出版社199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