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她恨这个国家,这个她出生的国家无疑只能用悲惨形容,所谓的城市被机器吞噬,那些蠕动的钢铁比任何沙漠都要像沙漠。偶尔,她会看见除了爷爷之外其他的人,披着破旧的沾满油污的披肩的女人,肩膀上全是伤疤的男人,断指的孩子,偶而下雨积水水面上映着的她;她呀,她,她只能在破旧的棚屋里坐着,站着也好,前些日子还在一起玩的孩子们已经去了工厂,她不想去,昨天有一个死了,长着很好看的蓝眼睛的女孩子,去的时候用唯一的没有起茧子的尾指和她拉钩承诺一定会回来,还要带好多好多钱,带着好多好多幸福回来,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在这个被叫做玛什恩的冷酷国度,什么都没有。
眼下可能还有什么更重要或者更悲惨的事情,虫子、老鼠或者灰尘,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就已经无所谓了,实际上世界上的人应该都一样悲惨,哪怕是公寓里漏水的水管也可以浇出散发着恶臭的野花尸体。她站起来,或者本来就没有坐下,脚后跟的伤口昨天在流脓,今天已经结痂,明天或者后天还会继续重复,直到她死。轻轻地走出棚屋,眼角瞥见脏乱的发丝时,她在想为什么不去死呢,不仅仅是因为看着那双老迈的常含泪水的眼睛时所生出的怜悯和不舍,也是因为还有某种希望吧;抬头的时候,工厂通天的烟囱冒着源源不断的黑烟,太阳又看不见了,反正也没有几次见过太阳,也不觉得遗憾了。她继续走。
走到有指示牌的地方,四周很暗,明明只是傍晚而已,至于季节已经不重要,反正哪个季节都一样冷。工厂轰隆轰隆地叫着,小得可怜的出口吐出一个又一个面色发黄或发黑的陌生人,他们离她很近又很远,明明是人,却像一次仅供观赏的动物迁徙。她紧张地盯着这每天都会上演的场景,因为除了这样她什么也做不了;前些日子她去到工厂,管理人冷冷地撇了她一眼就让爷爷将她领走——一个小女孩,还什么都不懂,所以也就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等待,站立,活下去,或者连活下去都快要做不到了。光是压制住思绪就已经拼尽全力,她靠在墙上继续看着人群,可是那张苦楚的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却始终没有出现。
什么要发生了。一直到夜幕降临,夜晚吞没月亮和星星,小小的路灯灯光发黄,她在等待的过程中习惯了绝望。一个陌生的人走过来了,沾满油污的西服上夹着一个牌子,写着的是他那不会被记住的名字和职位;他手里有东西,等到她抬头的时候他就伸出了那只手,后来到鸫国生活了一些时候,她才知道右手也象征着厄运——而这时那个人伸出的正是右手。他嗫嚅着,声音低沉还带着点沙哑,他展开手掌,那三枚银币反射着灼眼过头的光,他在说的是:“非常抱歉,您的爷爷因为操作失误死了。这是赔偿。”他面无表情,直到看见她慢慢地接过银币之后表情才稍稍有了点变化,可能是因为工作结束而松了一口气。他转头走了,然后像是觉得有些不妥一样回头,沉默了许久再度开口:“保重。”仿佛是招待了一位成年女性一般。
十一岁的夜晚里,她的爷爷变成了三枚银币,与之伴随的还有足以吞噬整个夜晚的,巨大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