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夜人——最后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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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的旧貌

深秋的第一场霜凝固在山坡的小路边,那淡黄的茅草尖上一阵霜白,风岭村里的一切似乎就变得不同寻常了。

我在前一夜里,仿佛听见一个橘子从树上落下的声音,那沉沉的一声“咚”响,触动了我的心,——如果一个有生气的东西把声音交给了土地,生命似乎就走到了尽头。

那个秋天,从仲秋到深秋,我一直孤独地守在山坡上,陪伴我的有一个窝棚,一片橘子树林,一条老掉的黄狗,还有时不时会前来与我为伴的老单身汉王四。

父亲在一个月前告诉我,等橘子红了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家歇了。这样的话,王四也说过。可王四说,当第一场霜下来的时候,我才可以回家。我弄不明白那些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欺骗和谎言?

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守在那样的山坡上,黑夜给了我一个与自己对话的机会,它让我内心平静而丰富,所以那个秋天的风岭村格外的迷人,山坡也充满着无尽的诱惑,——后来我就不希望那片橘子树上的果实很快地红起来。红是一种怎样的颜色?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多少年以前,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风岭村的时候,我头也不回地一下子钻进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我在人流穿梭不停的广场上看过那些贴有当红明星的广告画,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后来我渐渐明白:当生命红了的时节,也是它殒落的时候,越是红得鲜艳,它的生命就坠落得越快。

唯有霜,它凝固在山坡上的茅草尖上,生命似乎是一片白色。秋天的颜色应该是白色的,我曾在一本大书里听见过来自遥远的歌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花霜白的时候,应该去村外的资水河边,可惜这个秋天我去不了,我被一片橘子树绊住了脚。

白也是生命的另一种颜色,人一辈子的过程,就是在追求一种白色的生命历程。所以当我死了,我希望在我化成灰的地方,撒上一些白色的冥纸,或者用一块白布做成幡,写上我的名字,插在风岭村的任何地方,那样我的愿望也许就实现了。

那时候,我就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眺望着远处的一切。秋越深,夜就黑得越快,我眼前的东西随着夕阳的消失渐渐地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山梁子消失了,土地消失了,村庄消失了,竹林消失了,炊烟也融进了黑夜里……那些怕被霜冻死的生命,都沉寂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静寂得要死。

那条老狗从窝棚下打了一个喷嚏,也沉沉的,像是从地里钻出来一样。有一种细微的声响,在我耳边萦来绕去,仔细听时,像是细雨的声音,或者风声,却又那样的模糊不清,我想那应该是心跳,——紧张的,激动的心跳。

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是在村口看谷子喂鸡的时候。暮春时节,夕阳下的菜园里,菜花还没有落光,有一两束黄晕点缀在各种蔬菜之间,我站在由竹篱围成的院子外,看谷子端着苞谷从屋里出来,一边唤着鸡,一边摇摆着他的长发,胸前凸起的肉块微微地抖动着。她一转身便看见了我,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径直跑进屋里去了。那时候我只觉得夕阳也是那样的热烈,使我额头沁出了汗水;胸中有一种气流,直逼我的嘴巴,差点让我呼不过气来,于是就有一阵声音,很有节奏地仿佛从脚下发出来,渐渐地越来越响,直扑头顶。

然而在窝棚外感受到的,又全然不是这样的。它太过于细微,细微得我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我想应该是一只还没有进洞猫冬的蚂蚁。像我一样,孤独地守着某块食物,或者等待着村口那个穿花格子的少女走来。

初秋的时候,我在田埂边相遇过一群蚂蚁,它们黑灰而硕大的头,细如头发的腰,饱鼓鼓的肚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那形象总让人想起镇上那个杀猪匠——夏天里腆着一个大肚皮,在街上走来走去,神气十足的样子。

我看见一只蚂蚁正在拼命地搬运一朵鲜红的草花。一根草茎、一块细小的石子,都能使它的回归路途变得困难重重,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伸出“上帝之手”给它悄悄地助一把力,但最终它还是放弃了那朵花儿。我正为之遗憾时,另一只蚂蚁却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它同伴的尸体。这次我没有助力,只见它一路翻草茎,爬土堆,或肩扛、或嘴衔、或头拱、或拖拽……很显然,它没有放弃同伴的意思。我不知道一只蚂蚁为何对同伴的尸体恋恋不舍,我静默地想,却总想不明白,——也许生命的回归,需要另一个生命的助力。

但夜里的这一场霜很快就会来临,假如那只蚂蚁还在黑夜里等待的话,也许寒冷会要了它的命。

王四终于来了,没有喝酒。大概麦子已经种完,没看见更多的泥土沾在他的裤子上,也没有粪臭的味道。他很轻松的样子,一下子躺在窝棚里,嘟噜了两声,便睡去了。

我惦记着那只在黑夜里守候的蚂蚁,所以我不敢早早地入睡,我怕明日的清晨,一个细小的,卷缩着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冰凌掩盖着,在清晨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地躺在红土地上。我在黑夜里仔细地搜寻着它,却什么也没有。天地之间,除了黑暗,一切都只有交给猜想。

突然我听见一声清脆的拉长的声音——吱呀呀!像某个东西从远处的黑暗中坠落下来,随着落下的间歇,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消失在一片土地里。

我不停地摇醒睡在窝棚里的王四:“大爷,醒醒!你听听,有懒虫在叫!”我兴奋不已。

他半醒半睡,很不奈烦地:“哪里嘛!快冬天了,虫虫都死光了,哪有那个虫儿的叫声!快睡!”随后他翻了一个身,我的耳边紧接着响起一阵呼噜。

寒冷渐渐浸着我的身体,四周越发地冰凉起来。我分明地听见一声蝉叫,从遥远的夜空中传来。那声音细细长长,但又清脆而寒颤,像空山里一声尖利的吼叫,在山谷之间回荡着,使我久久不眠。

一声蝉鸣,就在寒冷的夜里发出来,王四没有听见,我听见了,那条老狗也许听见了,山坡上没有入睡的生命也听见了,那只蚂蚁也听见了……

此后的夜里,除了接受霜的寒冷,我再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大约我听见的是这个季节最后的哀鸣。

2022年4月10夜日于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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