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小时候暑假在云南最喜欢的,是去钓鱼。
钓鱼不是简单的挂铒拉钩,而是分成三个部分——前期准备、钓鱼、吃鱼。
那时候的我享受钓鱼的过程,更痴迷于吃鱼的时刻。通常我们是工地上四家人拼桌吃饭,天南海北,聚在一张长长的餐桌之上,说着各自的家乡话。吃饭的地点不在冬冷夏热的彩钢瓦房子里,而是在院子拼桌。爸爸们“叭叭”瘪嘴抽着烟,伸手用力地拍着对方的大腿,把工作上的事情翻来覆去说个没完,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路疯跑,笑声能在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听见,厨房传来妈妈们切菜发出的“哆哆”声。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湛蓝的清澈天空蒙上一层灰影,在这浓郁的靛蓝之中,倏忽漂浮着一锅热辣红亮的水煮鱼火锅。
夏天的晚风吹过院子,我耳朵里都是汽水倒在玻璃杯里发出的凉爽声音,星星静默不语,火锅咕咚咕咚个不停,白色的热气升腾,接着被吹得东倒西歪。
小孩子里有个广东小男生,他吃了两口鱼,被辣出了眼泪。我们笑他不能吃辣,他喝了两口可乐,抹了抹眼泪,扬言要喝一碗火锅的红油汤底证明自己的勇敢。
那时候日子慢得像是过不完,每天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消磨时间,但是同样的太阳第二天依然会准时出现。
对了,应该先说前期准备和钓鱼。
前期的准备最重要的自然是鱼饵,工地在农村,农村有土地,土地给予了我们最慷慨的馈赠——蚯蚓。
蚯蚓一般生活在湿润的泥土里,我们几个小孩子会在前一天,蹲守在池塘旁边,用手撩拨开表层的泥土,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根蠕动的泥鳅,放进矿泉水瓶,等钓鱼的时候取出一根,用石头把蚯蚓砸成两段,再把其中一段小心翼翼地穿在弯曲的鱼钩上,接着抛竿坐等大鱼上钩。
钓鱼的地点是山上的池塘,山很高,路很窄,大部分时间叔叔伯伯们都是骑着摩托车上山,在这样的偏远农村山路,摩托车永远比汽车更灵活,也更安全。
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在山林中,红色的泥巴路因为下雨的缘故,变得松软。摩托车吃不上劲,后轮生气地卷起的泥渍在空中飞散,其中一大部分都被我的裤管接纳。
上山的半个小时里,我僵直着身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紧紧抱着爸爸,山路的坡度让我觉得惊险,我想起手机游戏里摩托车杂技一样地在空中翻转,我觉得这样的动作在游戏里很好玩,可我不想在现实中体验。
等到了池塘边上,我哆哆嗦嗦下了车,开始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拿出鱼竿,做好钓鱼的准备。
阳光懒懒地照在水面上,我抓起一把玉米饵料在空中划出一道气势磅礴的弧线,接着饵料簌簌坠入池水之中,惊起层层涟漪。
钓鱼是一个急需要耐心的事情,爸爸通常在十分钟之后就会说:“这么久了都没得鱼,算咯,我还是在边边打下瞌睡。”转过头,我又看见胖伯伯坐在湿润的草丛中间,他在屁股下面垫着原本用来装饵料的塑料口袋。他长时间静静地坐着,岿然不动,颇有乐山大佛的风范。
风把他仅存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他不时用手从前额向后捋一捋那可怜的头发,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望着水面,目光坚定,我一度以为不出五分钟就能听见他轰隆隆的呼噜声,二十分钟后我才终于承认,他真的只是在很认真地钓鱼。
其他小伙伴的耐心大约会在半小时后之后耗尽,于是钓鱼就会转变成一场探险,他们开始在树丛下,在草丛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我依然靠着胖伯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汪池水,我那时候常常会想这样的盛着这一汪死水的池塘是多久之前形成的?这一尾尾游动的鱼又是从何而来?或许十年前鸟儿叽叽喳喳飞过湖面,鸟粪携带的鱼卵的水中静谧成长,只是为了等我今天的到来,或许数万年前天塌地陷,山体崩裂形成的池塘,只为了等到那只携带鱼卵的鸟儿飞越湖面。
钓鱼是孤独的劳作,不能说话,以免惊扰了鱼群。钓鱼同时又是最丰富的劳作,水面平和,心里却波涛翻涌,思绪不停。钓鱼和跑步,都是思考的运动。
我坐在粗糙的红砖上,周围的野草努力地挤开地面上散落的碎石,倏忽间,我看到夏日西斜的天空好像浓稠的浆果汁液,微风拂过阒静的密林里嫩绿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瞌睡笨拙地在脑子里蠕动,时间被剧烈的炙人的阳光照得黏腻软塌,我忽然透过晃晃荡荡的浮动的刺眼光线,看见浮漂在水中巍巍抖动,我知道,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