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笔高悬钟山风

事情发生在公元1925年。

这一年是民国十四年,军阀混战交织,经济民生凋敝。

3月12日,一生奔走革命的孙中山先生因病在北京逝世,遗愿安葬南京紫金山。

中山陵工程在第二年启动建设。

国民党成立了葬事筹备委员会,计划为孙中山先生撰写墓志铭、碑文等。

经过了长达两年的讨论,内容始终未定。

外有南北军阀割据,内有党内派系矛盾。

碑文,要承载的太多太多。

突出一个难字。

到了1928年,筹委会只能以“总理之伟大,非墓志铭、传记文字所能包括一切”为由,决定仅保留最简短的碑文,记录安葬时间与事件。

写碑文的重任,最后交到了国民党内元老,“近代颜体第一人”谭延闿(kai)的手中。

颜体,即颜真卿的楷书,笔力雄健、结构端严,自唐代起便被奉为“正体”,代表庄重与权威,而颜真卿本人更是忠臣典范。

谭延闿,湖南人,出身官宦人家,父亲官至两广总督,是晚清重臣。

起点颇高。

但谭延闿却是庶出,母亲出身贫苦,地位低下,原本是个丫鬟,生子之后也只是一个妾的身份,在等级森严的家庭中,每天操劳,吃尽苦头。

所幸谭延闿自小聪慧懂事,谨记母亲教诲,不做争抢,低调处事。

更关键的,学业有成,13岁即考中秀才。

1904年,24岁的谭延闿参加了清末最后一次科举会试,名列贡士第一名,即会元,填补了清代二百余年湖南无会元的空白。

据说在最后的殿试时,本来文章好,字又漂亮,是可以被钦点为状元的,但是慈禧发现他既是湖南人,且又姓谭,让她联想到了自己最为痛恨的湖南籍"乱臣贼子"谭嗣同,于是降为二等第三十五名。

但也已经是轰动湖湘了。

母凭子贵,母亲终于可以坐下来,在正厅吃饭了。

谭延闿一生尽孝,即使公务繁忙也总是定期给母亲通信问安,而且想方设法提高母亲的地位和威望,主政湖南期间,他打出的旗号就是“奉母命出而维持秩序”,“以免地方糜烂”。

1916年,母亲在上海病故,他不顾政局动荡、“湘督”职位不保的风险,赶赴上海奔丧,后又扶灵长沙,从族祠出殡。按照族规祖制,母亲的身份不能从大门出,谭延闿坚持不从,甚至仰卧棺盖上,大喝:“我谭延闿已死,抬我出殡!”,迫使族人最终让路,得以从正门出。

这在当时,很不简单。

对比来看,同为庶出的袁世凯,权倾天下,想要把母亲抬出正门葬入祖坟而不可得。

也因了母亲的遭遇,谭延闿反感封建习俗,誓不纳妾,妻子尽心事母,生儿育女,但不幸早逝,他在灵前焚烧婚书盟誓:“此生唯有卿一人”,信守承诺,终生未再婚娶。

在后来的十余年里,每年逢辰触景,皆有悼亡之诗作。

足见情深。

谭延闿与孙中山认识后,一直跟随,多次提供关键支持,三次主政湖南,使之成为南方革命政权的战略支点,后来还推动筹建了黄埔军校,但是辞任校长。

孙中山还曾有意介绍撮合刚从美国留学归国的宋美龄,谭延闿以“我不能背了亡妻,讨第二个夫人”为由拒绝了。

他始终有他的坚持。

眼下派系纷争,先生早逝。

谭延闿身居高位,却无力主导局面,惟愿能做好书写碑文这一件事。

当时他的身体已经抱恙,常年咳嗽,手发抖。

虽然已经是位列民国四大书法家之一,但他还是推掉了手头的事务,全心投入。

他特别定制了重达230克的紫檀木笔杆,以求精准控制笔锋,又从上海采购安徽宣纸,每张裁成一米多长的规格,用于练习。

先是临摹颜真卿的《颜勤礼碑》,持续半月有余。

后每日晨起,开始冷水浴更衣,茹素断荤,日写十纸,劣者即毁。

反复修改三百余稿,最终选定第三百一十七稿为定本。

碑文为三行竖排:

“中国国民党葬

总理孙先生于此

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

主体一十三个字,兼顾了方方面面。

简练,但不简单。

碑文交出后,谭延闿一病不起。

1929年6月,中山陵举行奉安大典,孙中山先生的遗体迁葬于南京钟山。

1930年9月,谭延闿病逝于南京,终年50岁。

国民政府下令国葬,葬于中山陵之畔的灵谷景区。

他的碑文,原来是题写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前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谭公延闿之墓”,以及“荣典之玺”和“国葬之碑”等字样。

有高度。

但是总觉得在调性上,有那么一点不适配。

后来碑文被全部磨去。

再后来,又新刻了四个字——“灵谷深松”。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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