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家
院子里光线暗淡,乌云迅速在头顶弥漫开来,周遭一切异常真实。
吃完早饭,我爸把无水蛋糕,桃酥,饼干一样一样端出来放到梯形玻璃罩子里,再用塑料布压紧,盖实。最后解开三轮车,划开木门栓,堪堪将三轮推出门去。
这几个动作极其漫长,好像被上帝故意按了慢放的键子,每一秒我都焦灼不已,生怕他一个转身改了主意,掐指一算说今日下雨不宜出门。看他确确实实离开了,我重重吐了口气,院内又重新涌入了新鲜而自由的空气。
我从小就怕爸爸,就像从小不怕妈妈一样。我的家庭是典型的严父慈母,爸爸的巴掌没少落在她身上。我悄悄问别的女孩子,她们有人说爸爸从来没打过自己,我总不甘心追问:那妈妈也没打过吗?
我爸像个封建残余,总是秉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做派。除了思想上不能统一之外,某些时候,我还是喜欢爸爸的。他肚子里有几个神话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我翻来覆去地听。关了灯,一家人躺在炕上,暂时还睡不着的时候,我便央求爸爸讲故事,爸爸也很乐意讲。
我爸故意咳嗽几声,顿了顿,这才像说评书的一样,语气抓人,错落有致:“你知道,黑龙江为啥叫黑龙江吗?从前呐,有个老汉,经常在江边打渔,有一天,突然从江里出来一条黑龙,告诉老汉自己在这修炼,过几日,会有白龙找他打架。而他们打架水平不相上下,胜负在于谁的力气先用完。他告诉老汉,当江水变黑的时候,就往里投馒头,自己就能吃到;当江水变白的时候,就往里投石头,事成之后,必定会保佑老汉。老汉守在江边儿,按黑龙说的,水变黑了就投馒头,架打了几天几夜,给白龙饿得呀,江水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啧啧,那叫一个激烈呀。黑龙胜了以后,便保佑老汉和老汉的后代子孙。这条江就叫黑龙江。”
我并不十分喜欢黑色,迷迷糊糊地觉得,这黑龙是条心机龙,白龙被骗了。不行,得替白龙做点什么......
汗水每天涂在我爸古铜色皮肤上,闪闪发亮。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我爸的身体似乎也是水做的。每天回来,一簇头发黑亮,汗水从鬓角流下来,浑身都湿透了。他把衣服在院子里脱下来,投了几下,搭在晾衣绳上。正午阳光直射,脊背闪闪发亮。
女娲造男人时,一定用的黄河水,脊背颜色才如此雄浑。
虽然我觉得爸爸很辛苦,但却每天都盼着他出门。只要爸爸在家,我就浑身不舒服,像孙悟空带上了紧箍咒。内心惴惴。跑过去问妈妈,爸爸今天怎么不出门。我妈称我是小监工,比周扒皮还扒皮,不容我爸空闲。
我回过神,无聊地在三轮车空出来那巴掌大地方游荡。院子很小,很快便腻烦。我停在储物间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前,盯着反射出来的影像发呆。
还没想好玩什么。
突然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杨小匪。他爬上煤堆,颤颤巍巍踩着摞得整齐的木头块,使劲儿一跃,高高的墙头露出一个脑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仰着头跟他说话,脖子有点酸,很不高兴自己被监视了。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态度,而是高兴地说:“我听见你家门响了,你爸走了你肯定在门口呢。”
“哦,这样啊,真没意思啊。”我觉得很无聊,转身准备离开。
“别走,给你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啥呀。”
他得意洋洋拿出了一只手,里面有一只灰色毛茸茸的小动物,细长尾巴滑过他指间缝隙,摇摇晃晃垂下来。身子一动不动。
我吓得捂住眼睛,转身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喊,破了音儿:“这是啥?这是啥?是老鼠哇?我妈说它很脏的。”
“你过来看,它比小黄鸭还小呢,可好玩儿了。刚在我家院子里捡的,一点都不脏。”
失踪的小黄鸭让我心中泛起了复杂的情绪。我犹豫转过身来,小心翼翼探出手摸它,身子又厚实又软和。它还是不动,我又把脸凑上去,那双全黑的眼睛让她彻底放下戒备。捧它在手心,心内软如一汪春水。
老鼠药。它一定是吃了老鼠药。六十户所有隐秘地方都洒了些鲜艳的粉色颗粒,门后或者院子或者园子堆放杂物的地方常见到。我不禁脑补起了它被其他人发现一锹拍死的画面,忽然舍不得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得给它藏起来,被大人发现的话就死定了。”我一脸严肃。
“啊?藏哪里?”
“藏哪里……我想想……咱们去找张疯子吧,他说不定知道。”
“行。”他脑袋消失不见了。
张疯子提议走小路,这样大人就不会看到,也就不会反对了。至于为什么会反对,他们总有自己的道理。最常说的是,你们小孩子懂什么。
一路尽是花树蓊郁,我们来到僻静而杂草茂盛的地方,前面有条小水沟,从上面水坝流出来的。杨小匪绕过水沟去勘察,发现拐角处有堆鸡粪。他断定这里经常有人过来,担心大人们给蔬菜施肥。这块地方不安全。
登上高高的水坝,两侧杨树宽大的枝叶向四周伸展,无穷无尽。风从左面江吹来,沙沙作响。底下江水经闸口汹涌流淌。张疯子吸口气,张开双臂,大呼:啊,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读书人真是莫名其妙。他们蹬土坡一拥而上,齐齐将他挤到一边。
在水闸附近,我发现了一座废弃工厂。冷风阵阵,江水沉沉。荒芜许久,阴气颇重。长大后看禁闭岛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里。铁门比我高出两个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把小老鼠交给杨小匪,蹬着铁丝网三下两下就越过去了。他们依次翻进来。
他们三个提心吊胆地往里走。屏息观察四周。很多锈迹斑斑的管子在野草下面,半截支出来,像绝望的手臂。残破的窗户阴森地看着我们。只有风声掠过荒草。
左面厂房设计得有些复杂,地面以下居然还有一层,俯身看去吓得我心惊胆战。四四方方,大概五六米深,底部靠墙有一片狭窄的水泥平台,挨着一汪浑浊的水。我忽然起了好奇心,顺着生锈的铁扶手往下爬。整个过程我不敢往下看,因为下面全是水。光线太暗,不知道多深。
终于着陆。我踮着脚尖,颤颤巍巍扒着墙壁,避免自己滑落水中,抵达了那片略宽敞的水泥平台。勘探了每一处角落,甚至在那片水中发现了银白色的小鱼。最里面幽暗无比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我赶忙往回跑,仰头大声招呼乌云之下的杨小匪和张疯子。
“你们下来!这里有鱼耶~”回声撞击在水泥墙壁上,变得陌生而可怖。
“不下来!”张疯子十分干脆。
“赶紧上来吧,底下黑洞洞的像个棺材!”杨小匪在边上喊。
我打了个激灵,生怕水里出来什么怪物,或者幽暗之处藏着什么鬼魂。不管不顾地爬上铁扶手。头也没回,拉着他俩就跑了。以后的好几年,这个废弃的工厂都是我恐怖梦境的逃离现场。梦里我憋着一口气没命地往上爬,身后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追上就没命了。
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梦见这个地方了。
小时候总是做梦,一遍一遍地做同一个梦,也一遍一遍在梦里遇见七八岁的我们。梦里的我飞过高山追过鬼,变成了田大侠,轻提一口气就冉冉向上,然后他们越来越远。
六十户在十年前动迁了,曾经一起探索这个神奇世界的亲密伙伴,都渐渐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