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市。
大伟走在盛世豪园小区外的小路上。下午五点，正是刚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路边摆着卖菜的小摊，老头老太太们手里拎着塑料袋，气定神闲地走来走去。和小区名不大匹配的是，这里不是高大上的豪华小区，而是普通老百姓聚集区，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大伟享受这个节奏，也跟着看路边的蔬菜水果，看人们讨价还价。在一个蔬菜摊前，他看到两个老太太闲聊，一个说，“母家（我家）今天没电……”
那个问：“你家几栋啊?
“19栋。”
这个回答吸引了大伟。他饶有兴致地在一边看着老太太聊天，她们根本没注意旁边有偷听者，从蔬菜价格聊到物业管理,从女儿没对象聊到老头不省心,足足聊了半个多钟头,才恋恋不舍地彼此告别。
大伟闲庭信步般跟着19栋老太太，七拐八拐地走进了小区。他原以为小区管理会非常严格，外人难以进入，高档小区往往是这样的。但很容易地进来了，小区的门大敞四开，没有保安管理。
老太太走得很慢，大伟也不能快走，正好借这个机会观察小区情况。这里绿树成萌，硬件设施好，楼与楼间距较远，说明这里原本就是高档小区。但现在垃圾成堆，塑料袋乱飞，车辆无序停放，让这个小区呈现出一派混乱不堪的状态。
老太太走到19栋，一扭身进了一单元。大伟按照朋友提供的信息，站在程艳家楼下，按动了入门按钮。无人应答。
大伟坐在楼门前的一个长凳子上，想象着程艳的样子。作为一校之长，应该是气场十足、威严无比吧。自己见到她，应该怎么开始对话呢？他心里并没有考虑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认出对方，程艳能不能认识他。
正胡思乱想，一辆白色宝马停在不远处，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华丽的女人从驾驶室下来。大伟“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两步，随即又站住了。
不是程艳。
大伟失望地回到座位上。按照他的心理预期，程艳就应该是那样子。他显然太着急了。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很多人都已经吃完饭，出来遛弯了。小区的人们从大伟面前走来走去，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很傻，很多余。
天色已晚。大伟很饿了，心想看来今天等不到了，只有改天再来了。就在他起身想走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上衣、黑色直筒裤的女人，突然从一个角落闪了出来，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三单元门，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些菜。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程……程校长！”大伟本想叫“程艳”，但想到她的身份，直呼其名不太合适。
女人回头看见了大伟。她并没有马上认出来，盯着大伟看了几秒钟，似乎要认出来，却一直叫不出名字。
“我是李大伟，江城师院那个小老师，20年前我们……记得吗？”
女人看了大伟好一会儿，眼睛突然一亮，“呀，大伟呀!老多年没见了！你可没变样，还那样。你怎么到这来了？”
“到吉林办事，顺便来看看你。不请我上去？”
“好吧。”
在电梯里，两人离得很近。大伟看到程艳头发染了，发根却是白的，脸色暗淡，皱纹很深，没有化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在职的校长。大伟心里泛起疑惑。他接过程艳手里的塑料袋，发现里面的菜质量不好，甚至不如那个老太太买的菜好。
电梯很快到了七楼。程艳从包里拿出钥匙，把门开了，先进屋拿了一双拖鞋给大伟。大伟把菜交给程艳，换上拖鞋。
程艳说：“今天你来了，我不在家做了，我请你到外面吃吧？”
“很久没吃你做的菜，还是在家里吧，外面不如家里安静。”大伟确实不想到外面吃。
“好吧，不知道你来，没买什么好菜，你就将就一下吧。”
“咱们以食为食，有啥吃啥，别麻烦。”
程艳围上围裙，在厨房忙活起来。大伟坐在客厅，看着屋里的摆设。房子挺大，家具却不多，只有简单的一些桌椅和必需的衣柜，沙发是很便宜的布沙发。一个电视孤零零地立在一个电脑桌上，上面布满了灰，应该是很久没有打开了。怎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校长的家。
大伟走到厨房边上，看着忙碌的程艳。
“听说你是中学校长？”
“听谁说的？以前的事了，现在不当了。”程艳边洗菜边说。
“为什么呢？”
程艳笑了笑，“跟你我不藏着掖着。有点事儿，现在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差点进去。”
“校长当的好好的，怎么……”
“你想知道？好，我简单和你说说。帮我把蒜扒了。”
“我和我前任关系一直不太好，总处处找我麻烦。我自己是很小心的，一直也没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可是，我们这以前的教育局长……唉，他得罪了一个开发商，让人告了，抓进去了。结果他进去之后，牵连到我。纪委找我核实一些事，发现了我和局长相好，我自己也有一些财务上的问题。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我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后，组织决定免我职，没收了我一部分财产。现在这个房子不是我自己的房子，我的房子被没收了。这个是我通过朋友置换的一个二手房。”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当老师吗？”
“对，不过不教课了。我被调到了后勤科，干点杂事儿。我现在是越低调越好。”说到这，程艳忽然用手捂住胸口，快步走到客厅，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黑色药丸，就着水吃了，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怎么了？”
“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程艳惦记锅里的菜，很快又回到厨房继续做饭。
时隔二十多年，又重新坐在一起吃饭，这一切恍如隔世。饭菜虽香，却五味杂陈，各怀心腹事。二十年前，大伟还是一个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少年，程艳还是一个温柔多情、风情万种的少妇。然而岁月荏苒，生活给他们平添阅历，刻上了或喜或悲的烙印。现在的他们，已经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中年了。
他们不温不火的聊着这些年发生的事，互相讲述自己的经历，时间就像回到了从前最好的时光。大伟从年轻讲到现在，兜了很大一个圈，终于聊到了正题。
“那次你打胎之后，一直不知道怎么样，你身体还好吧？”
“呵呵。我没打。”
“啊？”
“本来我也准备打的。我都进医院了。医生问我多大岁数，之后跟我说，以你的年龄，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怀孕了，你想好要不要，要是想好了不要，现在就去打。我坐在那想了二十分钟，我后面的小姑娘进去都出来了，我最后决定，留着，我自己养。”
“男孩女孩？”
“女孩，现在二十多了，非常漂亮。”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让你知道，给你增加心理负担。你想，如果你知道有个女儿，你得惦记吧，那样你什么都做不好。”
“谢谢你替别人考虑。有孩子照片吧？给我看看。”
“有，现在给你看看也可以。”程艳把手机拿了出来，划了几下，“看看吧。”
大伟拿过来一看，照片中，年轻漂亮的平平在朝他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