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元旦:捎话儿
偏偏
马路边,冯四碰见了推着骑自行车的韩三。
“哎,去哪里?”
“王家庄,磨面!”
“见了俺三妹说声,棉裤弄好了。早点拿,天冷了!”
“是大槐树胡同第三家吧?”
“对,黑铁门,有门神。”冯四大声喊。
韩三蹬上自行车趔趔趄趄的走了。
冯四望着远去的自行车,似乎看到了三妹正渐渐的走来。
南山沟,抡着锄头的两个婆娘,一高一低挥舞着。
“冯兰她妈——”
过了一会儿,大山也沙哑的回应:“冯兰她妈——”
“说的么,听不清!”
大山也尖锐的喊:“说的么,听不清!”
趴在草窝正酣睡的灰兔,一个鲤鱼打挺,划了矮矮的弧线,嗖的一声不见了。它可能告诉了藏在谷子地里的麻雀,不一会儿,叽叽喳喳、黑黑鸦鸦的一群麻雀也忽的飞远了。
“恁大儿媳妇有了吗?
大山狮吼道:“恁大儿媳妇有了吗?”
“四个多月了,肚子尖,八成是小子,哈哈哈哈!”
大山也爽朗的回应:“四个多月了,肚子尖,八成是小子,哈哈哈哈!”
哈哈哈,大山也哈哈哈。
话音落了,南山沟子又恢复了平静。不知道刚才受惊的麻雀和灰兔,这时候又飞到哪里去报信去了。
“亲爱的!”
“妈呀,说的这么瘆人!”冯四家呲着牙说。
念信的老黑头没有理睬,白眼珠子瞟了一眼冯四家。
“我在济南过得很好,不用担心。家里还好吗?”
“家里不孬。老黑猪下了十二头小猪,快出满月了,”冯四家又插嘴。
老黑头瞪了冯四家一眼。
冯四家心里很不高兴,明明是儿子问自己的话,咋能不说。
“我寄给家里五百三十二块钱收到了吗?弟弟的学费应该不用愁了,那天——”
“收到了,收到了,那天恁爹去邮局拿来了。”冯四家又插话。
老黑头把信狠狠的扔给冯四家,把老花镜也摘下来,撅着嘴气呼呼的走了。大黑门咣当一声。
冯四家大骂了:“读了没几个大字,白瞎了一颗烟,亏大了!”
一封家书,窄窄的邮票,隔着三五天,写着邹巴巴的字,流淌着家长里短,连接着一头到那头的思念。
启航小卖部安了一部电话。
“有人吗?”
“买么啊?”
“不买么,打电话。”
启航家穿着围裙忙打招呼:“老冯叔,你这是给谁打啊?”
“哎,问问孩子中秋还家来吧?”
启航家弯下腰,掏出钥匙,打开木盒。
老冯叔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条,递给启航家,“你帮忙打,俺不会。”
启航家很熟练的拨号,却没有拨通。
“怎么了?打不通?”老冯叔好奇的问。
“是这个号?”
“没错!”老冯叔很肯定的说。
启航家想了想,又问:“朝哪里打?”
老冯叔挠了挠头皮,很难为的说:“挺远,叫什么?奥——和恁家老五一个地方。”
启航家想了一会,就告诉老王叔:“得加区号。这是长途,话费贵。”
“咋能贵了?”
“你想想,路远了得栽多少根电线杆子才能到。一分钟五毛钱。还打吧?”
老冯叔摸了摸口袋,本来想着打上三四分钟,看来只能打二分多钟了。
“拨,也就打二分钟,你帮忙掐着表。”
电话拨通了。老冯叔虽不是第一次打电话,可手还是抖。
“还是十五秒就二分钟了,”启航家大声说。
老冯叔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电话挂了。
“二分钟四秒,一共一块五毛钱!”启航家看着时间说。
“才超了四秒!”
“就是超一秒也是三分(钟)的钱。”
老冯叔很不情愿的掏钱,边掏钱边嘟囔:“亏了,亏了,早知道多打几秒了。”
自从第一部电话落户村里,没几年工夫,陆陆续续电话就安家落户了。
“老刘,老刘,恁男人打来的电话,快点过来,没挂(电话),长途加漫游,费钱!”胡同口徐大娘站在自家平房顶大声喊。
正在屋里和面的冯四家听见了,顾不上洗手,哎了一声就赶紧跑过来了。
电话打了十多分钟。。
“哎呦,打起来还没完了,得花多少钱啊!”冯四家放下话筒抱怨老头子打的时间太长。
徐大娘一脸坏笑。
冯四家脸像萝卜心。很红。
后来冯老四家也安上了电话。
后来整个镇上的人家也都安上电话了。
再后来镇上电话联网了,打电话都不用花钱了。
冯大勇回家过年,带回来一个烟盒厚的东西,全家人都围着看。冯大勇说,这叫“手机”。能打电话,能发短信。冯老四家不懂为什么叫“手鸡”。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鸡没见过,下白壳蛋的、下红壳蛋的、下绿壳蛋的,这玩意怎么能和“鸡”扯上关系,她觉得起这名字的人有点儿不实在。
冯老四家觉得儿子变得也不实在了。无论打电话,还是接电话,儿子都要跑到屋顶,或者跑到村头的山坡子上去,大声的喊:“喂,听见了吗?”
儿子说家里太矮了,指着天比划说,挡住了很多手机信号。
冯老四家更是生气,儿子睁着大眼说瞎话,天上什么都没有哪来的挡信号。儿子就是显摆,去了趟城市变得不实在了。
十几年又过去了,冯老四家照片挂在了墙上。冯老四也老了,白天没事儿,就窝在大门口晒太阳。有天他特别想小孙子了,就让邻居强子媳妇帮忙开视频。
强子媳妇拿着冯老四的智能手机打开了视频。视频没有回应。强子媳妇要打电话。冯老四赶紧制止住,露出残缺的老牙,笑着说:“没啥事,不用打”。
“哎,服你了!”强子媳妇摇头走了。
冯老四的笑着的脸立刻变得皱巴起来了。他也记不清孩子有多长时间没来电话了。冯老四每天都揣着手机,隔壁王麻子笑话他,不会打电话还整天揣着,烧包。
冯老四只是嘿嘿一笑,他在等电话。
冯老四依然每天把手揣在口袋里,口袋里有一部很好的智能手机。智能手机能开视频,千里之外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捎话儿最煎熬的是等待。有时等待的时空,有点儿重,重的时针都转不动。
如今,从三五之夜的辗转反侧到须臾之间的可视可见,从跋山涉水的长途漫漫到俯仰之间的天涯咫尺,我们不再饱受等待的煎熬。然而在如此不计成本之下,你时常捎话儿吗?
通讯录上明明有很多人,却不知道向谁捎话儿。
微信好友成百上千,可大多静静的躺在那里。只有偶尔朋友圈的点赞尚且表明还存在着联系。从无话不聊到有话不聊再到无话可聊,你经历了多长时间,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还是更长?
其实,你与捎话人的距离只有窗户纸那么薄,试着捅破它,有时候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而有时候只是想打个电话,电话那头,无需说话,枕着话筒就好。
天凉了,风起了,年到了,捎个话吧!
2019.12.30 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