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北方异常寒冷，尤其是夜晚。树上的叶子也早就被寒风扫落的精光，吐口吐沫立刻就会在地结成冰。中午天空就开始飘雪，到了晚上已有半尺深。雪刚停，风又嗖嗖地刮了起来。

上小学四年级的立杰和妹妹立娜正在二姨家的内屋看电视，她们的姥姥坐在对面板凳上正在缝补破了脚后跟的袜子。

“姥，你知道二姨和二姨夫什么时候回来吗？”姐姐立杰先开了口。

“听妈说最少要一个多月呢，难道你不知道二姨夫的腿撞断了吗？伤得很重的！”还没等姥姥回答，坐在一旁的立娜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姐姐立杰听到这个答案很开心。心里想：“那我可以天天看电视了。”

十多天前的一个早上立杰和立娜的二姨和二姨夫赶早出车去拉货，由于抢路正好被侧面开过来的火车撞翻了他们的四轮车，幸运的是二姨眼急腿快急时跳了下去，而二姨夫却被侧翻的车压断了一条腿。

家人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把他们送到临县专治接骨的医院去救治，二姨在陪护。二姨担心院子里的那条狗大黄和后院鸡圈里的一窝下蛋鸡没人照管，所以就和姐姐商量请孤寡的老妈和两个外甥女来给她看家。

今天是第一天。

咣咣咣，咣咣咣……外面的大门被敲响。

立杰和立娜陪着姥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在大门里面喊了一句：“谁呀？”

“奶，是我，小山。”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来？”70多岁的奶奶李桂珍边说边把大门开了一人宽的缝。

14岁的小山穿着一件又薄又旧的夹袄站在门外，红着眼睛跟奶奶说：“我爸又打我把我撵出来了！”寒冷的风趁机穿过小山缺失的两颗大门牙缝钻进了他的嘴里，小山冻得直打哆嗦。

李桂珍看着眼前的孙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从嗓子眼儿叹着气：“哎，哎！”

此时已经10岁都还不懂事的立杰抢先开口道：“我们这儿只有一间卧室，也没地方住，我和立娜还有姥姥还要住呢。”妹妹立娜却没开口。

多年以后立杰曾因为怕姥姥收留表哥而说的这句话深深责备自己许多年。

小山是她四儿子李虎的大儿子，李虎从小原本正直善良，只是脾气有点犟，成家后和妻子李小兰和和美美过了七年好日子。

后来交友不慎染上了酒瘾，二年后又赌瘾难戒，赌输了常回家拿老婆、孩子出气，赌瘾上来任由地里庄稼再荒草连片也不愿离开赌桌帮妻子分担。

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三年前媳妇实在忍无可忍在挨他打后的第二天偷偷带着六岁的小儿子跑了。媳妇走掉后他的赌博更是变本加厉，脾气也变得也更坏，常常拿儿子小山出气。

小山奶奶自幼农家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人也笨拙木纳，她娘家爹为了二只耕地的壮牛在她刚满17岁那年就经媒人说和后，火急火燎地把她嫁给老李家大儿子李大柱为妻。李大柱也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性格既暴躁又倔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还跟一些村里不务正业的二溜子学会了摸小排（俗称，其实就是乡下小赌博纸排）。李大柱的娘曾是个大户人家裹过脚的小姐，性格蛮横又固执，因家到中落下嫁给了做长工的大柱他爹。两年后大柱他爹因突发脑疾病故，留下孤儿寡母。

李桂珍自从进了大柱他们家门就没伸开过腰，家中大小事全由她婆婆做主，做错一点小事就会招致婆婆或丈夫责骂已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性格变得越发胆小窝囊。

“要不你先进来坐会儿，等一会儿你爸气消了你就回去。”

明显听出奶奶这里不留自己，又想起刚才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山心理打了一个寒噤！

“奶，你们快回屋去吧，外面冷，我去邻居孙叔家住一宿。”

不等奶奶回话，小山顺手把给门关上了。漆黑寒冷的夜里他径直走出了胡同走向了火车站。

父亲这样冷酷无情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母亲背着父亲偷偷带弟弟离开的那一天起小山就成了父亲的出气筒。火车站的候车室就常常成为他小小年季夜晚的栖息地。

黑乎乎的夜晚老远也不见一个路灯，风吹打着小山的脸庞像刀割一样疼，地面上的积雪走起来挺费劲，噗哧噗哧的，瘆进了他的鞋里很快又化成了水，又冰又冷。

然而此时这外面的痛比起他心里的痛就不足挂齿了。

他曾多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试想过多种死法，甚至尝试过卧轨。但当听到火车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时，他惊惧的从道轨下翻身起来一跃就跳到外面去了。

事实上他也着实被卧轨丧生的场面吓的晚上蒙着被子，吓得熄灯都睡不着地步。那是12岁那年他陪母亲上山采野菜时碰上的，少年不懂躲避。

去火车站半小时的路程小山感觉走了一年。

终于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此时已经是夜里10:30分，候车室里零零散散的几个旅客正在检票口检票准备上车，小山找了一个连排的空位躺了下来。

北方冬季的火车站虽然没有家里暖和，但此时对小山来说已经是一个最好的栖身之所。

“妈，你们去哪里了？为什么只带走弟弟不把我也一起带走，难道我就不是你生的吗？”

“带走弟弟是对的，你们不用挨爸爸打了，这罪我一个人受就够了！”

“只带走弟弟一定是想留下我给父亲做个伴儿吧？还是怕两个孩子养不活？”

多年后证实他后面的想法是对的。

他又想到了姑姑，就是立杰、立娜的母亲，还有大伯。

上次因着父亲喝醉酒又赌输了拿不出钱，争执中被赌友打的鼻青脸肿回来，小山赶紧为他用酒精棉球消炎被打伤之处，打来洗脚水他又嫌水太烫，当即踹翻了盆，抡拳没轻没重地就向小山脸上打来，小山躲闪不急两颗大门牙就被父亲打晃动了，剧痛忍了两天后牙还是掉下来了。

姑姑知道这事把小山接到家里，并且许诺他留下，定供养他上学。然而才待了三天，小山爹就在喝醉酒的状态下气势汹汹杀到了姑姑家里要人，正好大伯也在。

“让小山留在我这吧！以后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们来帮你供他上学。”妹妹用商量的语气对哥哥说。

“留在我家也行，只要你愿意我们都会供他念书，什么都不用你来操心！”大哥也用温和的语气跟弟弟请求着。

“四弟，就让小山留在这儿吧，什么时候你想孩子可以来看他，也可以让小山回去看你。”看着姑父为了自己也这样和父亲商量着，小山心里顿时觉得无比温暖。

“如果父亲像姑父这样那该有多好呀！”

“都做你们的白日梦去吧！你们两家都没有儿子！少到我这儿来捡现成的便宜。”

听到这里小山的心吓的冰凉。

后面父亲就直接耍起了酒疯，开始砸姑姑家东西，还用打火机点窗帘，说要同归于尽。

任凭姑姑、姑父，还有大伯耐着性子怎样好言相劝，父亲始终是不吐口，最后还扬言如果不让他回去就灭了大伯和姑姑的两家。

这也是后来他宁愿摸黑走夜路去睡火车站的长椅也不想去给姑姑家添麻烦的原因。

两天后父亲又来闹，没办法小山还是在姑姑和姑父的护送下回到了家。父亲也承诺姑姑以后绝不拿小山当撒气桶不会再打他了。

父亲的诺言很快就变成了谎言。

在火车站待了一夜和第二天一天，好心的候车室清扫员陆阿姨又见这个孩子一直躺在那里便上前询问，在得知真相后深深叹了口气说：“孩儿呀，你命咋这么苦哇，贪上这么一个爹，俗话说的好：“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爹他就不是个人啦！”

中午又一次给小山买了一个盒饭，又用自己的水杯给他接了一杯开水送过来叫他先垫垫肚子。看着小山的眼泪吧嗒、吧嗒都滴落在正吃着的盒饭里，陆阿姨转过脸去也在抹泪。

傍晚之前小山还是硬着头皮返回了家，酒醒的父亲这一回还真是一反常态地对小山哭了起来。

初中刚念了一年小山还是辍学了。

父亲的脾气时好时坏，但跟以往比起来确实他再没动过小山一个指头，但小山再也无心学习。

未满18岁的他经大伯托人在造纸找了一份轻省的工作。20岁又转去锯木厂做了锯木工，他觉得这工作虽然危险但工资比较高。

25岁的时候母亲终于透过姑姑跟他有了联系。

“小山，妈妈对不起你，当年没把你一起带走，因为没有能力养活你和弟弟两个人……”母亲在电话那头早已哭成泪人。

不久小山也背着父亲去了母亲的城市打工。临行前他去见了两个人，姑姑和陆阿姨。

当年在小山爹放出狠话如果离婚就先毁灭全家的威胁下小山娘选择了带着小儿子偷偷远走他乡。她知道小山爹早就变成了浑人，他说的出就做的出，不离开早晚得死在他手上。

街坊邻里的一些大妈知道小山娘带儿出走也暗暗替她高兴。

“这本是个好女人可偏偏落在李虎这赌棍手上，走的好哇，早该走了。唉！可怜了留下的这大孩儿！”这也成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山娘当年是带着小儿子和一个比他大15岁的外地光棍工友离开的，他们去了深圳打工。那个男人对她们母子很好，和小山见面时，他的弟弟庆山正在上海一所名校读研。

小山的爹在儿子走后这几年里赌博的习性也有所收敛，但赌瘾还在，出苦力数月攒下的万八千，有时候赌友一劝，几天功夫又两手空空。甚至有那么一两回若不是妹妹不放心他，出门办事回来绕路去看望他，他早就病死或饿死出租房内也无人知晓。若没有妹妹常送粮送菜接济他，他不知会断炊几顿呢。

不知到底是他听了妹妹苦口婆心的一次次劝说，还是亲眼目睹在赌场看到夕日两个曾称兄道弟、常一起吃吃喝喝的赌棍之间因争执，一方从裤管拔出一柄长刀捅死另一人的场面而幡然醒悟。

总之尽两年他真滴酒不沾也戒了赌，每日里早出晚归卖起了苦力，在砖窑场装车卸车。

30岁那年小山结了婚也有了儿子。弟弟庆山也结了婚，娶了所在公司总经理的女儿，他们是同学。

小山、庆山哥俩关系很是要好，私下庆山常会请哥哥一起吃饭，每次出差回来小山一家三口也总是会收到弟弟用心又贵重的礼物。但庆山从未跟哥哥问起过父亲。

李虎在窑场干活时，因被未码牢的砖垛倒下来砸成重伤，两天两夜昏迷，醒来后请求妹妹告知小山，他想见见孙子和儿子一面。

小山真的带着3岁的儿子赶上第二天晩上的末班机，回来就直接去了病房，病床前他爹已经不会说话，目光久久落在儿子和孙子脸上不愿挪开。弥留之际他抬起颤抖的右手指指自己左边上衣的口袋。

出院前小山给他爹结了所有药费，处理完后事他坐在他爹曾租住房间的椅子上拿出那张他爹留给他写着歪七扭八字的信还有一张银行卡。奇怪的是卡上竟然用一个小小贴纸写着自己儿子佳佳的名字和几个数字。

“小山：我儿，爹这辈人算是白活人了，我不是一个好人，更不配当你爹，我对不起你们。不要恨我，爹是个浑人。你要活出个好样，不要学我，不要学赌，一定要做个好父亲。替我跟你娘还有庆山稍句话说我对不住他们。”

小山看完信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过了，自言自语道，“爸，我从未恨过你，因为我身上流着的永远是你的血，在我心里你也永远是我七岁之前的好爹。”

临走之前砖窑场老板主动找到小山私了他爹的伤亡赔偿金，在姑姑、姑夫，和大伯的陪同下小山去见了砖窑老板，最终答成协议一次性赔偿77万元人民币。

小山后来把那封信连同赔偿金卡和银行卡都转交到了他母亲手中，他母亲看完还是哭了。

隔天小山娘又原封未动把银行卡和赔偿金卡还给了他，因为她看到了卡上孙子佳佳的名字还有后面那串数字密码。还有就是弟弟庆山坚决不要一分钱。

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妈，当年你把我带出来，我没吃什么苦也没受什么罪，顺利上大学、读研，如今我不但有了好的家庭，工作也是年薪不低。哥哥那些年实在不容易，父亲的这点钱都留给他吧，好让他买套房子留给佳佳，也算是了了爷爷的心愿。”

写有佳佳名字的银行卡上共有18万元，是小山爹这两年多早出晚归的全部存款。

深圳万达广场的儿童游乐园里，小山和妻子陪着儿子开心地玩着。

回家的路上小山望着儿子说：“儿子，爸爸爱你！”

“我也爱你，爸爸！”

“爸爸，你小的时候觉得哪里最好玩呀？”

“嗯……火车站。”小山脱口道。

说完他似乎又后悔了，补一句：“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时的家里最好玩。”

“为什么呀？那有奥特曼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