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达尔先生是故事主人公之一的凯文的爸爸,通篇小说下来没有出现他的名字。巴克曼在《熊镇》中,一改自己擅长的叙事模式和视角,将描写对象从老人、小孩延展到30多个人物。每个人的性格、情感、思想,让他们的生活彼此交织,组合成一个熊镇世界。凯文、班杰、玛雅、亚马等一干少年,无疑是故事绝对的主角,他们的家庭恩怨自然也不可或缺地印在了熊镇的历史,只是相异于其他几个小主人公的家人,作为凯文爸爸的恩达尔先生始终没有被赋予完整的名字——或许巴克曼觉得他不配拥有名字也说不准。
但凯文爸爸的确是熊镇最有影响力的“大人物”。
熊镇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之中有九个月的冬季,没有旅游业、没有矿坑、没有高科技产业,只有失业率、寒冷与黑暗,“就业机会越来越少,人口也逐年减少;每一季,疯长的树林总会吞噬掉一两座荒废的屋舍”。冰球是熊镇雄起的唯一希望,熊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曾经在全国最高水平联赛中拿下亚军。而这一次,青少年代表队可能让熊镇即将再次品味杀入全国精英行列的滋味。然后,这个地区的政客也许会花钱在这里设立一座冰球高中,镇政府会兴建一座冰球馆和通往冰球馆的宽敞道路,甚至包括已经谈论多年的会议中心与购物中心。然后,新公司就能够创立,从而带来更多的就业机会;居民们也可以开始考虑装修自己的住房,而不是将它们卖掉——冰球将变得不只是冰球,它将变成小镇旅游业和品牌营造的资本。
十七岁的凯文,几乎是熊镇青少年冰球唯一的希望。“第一次溜冰时,他才两岁半;三岁时,他就加入了自己的第一个球会”。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双手灵巧,用心、用头脑打球。“使他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别人在冰上看不见的动静,他看得一清二楚”。除了天才,每天破晓时分,当他的同学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时,他已在森林、健身房、父母花钱为他在庭院里建造的小溜冰场开始了他的魔鬼般的训练“功课”。连他自己也明白,“他肩负整座小镇的希望”。
凯文的房间里有十七岁青少年所能梦想的所有东西,这都是拜他成功的爸妈所赐。“没有人花这么多钱投资自己儿子的体育活动,没有人像他爸爸的公司那样为球会赞助这么多钱”,但也几乎没有像他的父母那样对冰球不感兴趣。凯文最好的朋友班杰问起“他们到底对什么感兴趣”时,十岁时的凯文回答:“成功。”当凯文历史考了全班最高分,回家说自己在五十分中拿到四十九分时,爸爸会面无表情地问“你哪道题答错了”。在恩达尔家,“完美”不是一个目标,而是常态。
与在冰球场“喜欢作为团队一分子”不同,在家里,凯文很早就学会和自己独处。读小学低年级时,凯文有次和父亲一起去赫德镇的圣诞市集参观,凯文独自参观各项展览与摊位后迷路了,到达父亲停车的地方时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分钟,父亲已经把车开走了。凯文摸黑独自花了大半个晚上才走回熊镇,道路两旁飘落的积雪直达他的大腿。他踉踉跄跄走进沉静的家,全身湿透疲劳不已,而爸妈早就睡着了——父亲想教他守时的重要性。
今天,凯文和他的队友们将要去赢得青少年冰球联赛的半决赛,即使明知爸爸不会花“只不过是打一轮高尔夫球而已”的时间去看台,他还是试着问了妈妈一句“你们也许来得及看完第一节比赛吧”。“我们会去看决赛的!”妈妈的回答。如同他的爸爸,她也仿佛活在一个决赛没有她儿子的参与就活不下去的世界里。
凯文还记得每次比赛结束以后打电话给爸爸。别人的爸爸会问:“你们赢了吗?”但凯文的爸爸则问:“你们赢了多少?”凯文总是听到他在做笔记,房子地下室的一整区由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箱子组成,里面装满厚重的笔记簿,上面写着凯文从小鬼头时代加入冰球队以来打过的每场比赛的精确数据。肯定会有人认为问儿子“你进了几球”、而不是问“你有没有进球”是错误的,但凯文的爸爸和凯文自己在这方面观点一致:“进了几球?”
妈妈对于自己的丈夫没有流露情感、让凯文学会独立同样是非常重视的。他们不会让凯文像邻居们那些被宠坏了的小孩平庸至极的成长,被彻底惯坏、抱怨个不停地一辈子都必须被捧在手掌心。“对家长最舒适的子女教育,并不符合子女的最佳利益”,这才是他们的信念——坚信是他们让凯文变得坚强,他才能长得这么刚强。
凯文、训练员戴维、体育总监彼得,构成了夺取冠军的“三位一体”,而青少年代表队的首发核心由三个人组成:天才凯文、斗士班杰与优秀的传球型球员利特。比赛精彩残酷、一波三折,奇迹最终出现却是因为一个临时从男童队破格选拔而来的“小个子”黑马——那名以年龄原因拒绝让十七岁的凯文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而将被凯文爸爸操纵的理事会辞退的教练苏恩向戴维推荐的亚马。正是亚马,亲眼目睹了在恩达尔家别墅凯文对玛雅的性.侵。
玛雅是彼得的女儿,她的聪明美貌为自己赢得了许多男孩子的爱慕,包括凯文和亚马。凯文喜欢玛雅与众不同的气质,玛雅也为凯文的天才所吸引。但性.侵是残酷恐怖的。尽管在嬴球的狂欢夜,尽管差不多每个人都喝得烂醉,尽管玛雅对后来包括警察不断问她的“喝了多少酒”“是不是喝醉了”“是否牵了他的手”“是否是自愿上楼”等都如实承认,但她忘不了大声喊“不”后凯文铁锁般锁住她的喉咙的胳膊和堵住她的嘴的手,忘不了他撕开她的衬衫时落在地板上的钮扣反弹的声音。亚马也忘不了映入眼底的施暴,被扯烂的衣裳、还有泪水,以及掐在玛雅脖子上的殷红色的指印......
“对施暴者来说,强暴只不过持续了几分钟;对受害者来说,伤害从未停止。”
凯文清理了所有痕迹,只给父亲在一张纸上留下了比赛中每节的所有数据的详细注明:出赛的分钟数、射门次数、助攻、进球数、数据上的优势与劣势、持球比、犯规数、失误次数。他的满怀希望换来父亲一句“我希望你不要以为决赛是你这礼拜不全心全力准备学业的理由”:
“现在,凯文,这座小镇里的人们会比往常更加依附你。所以,你必须记住:这些病毒会让你生病。你必须对他们保持免疫。决赛,不仅仅和冰球有关。这事关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男人——你想成为一个挺身而出、夺取自己应得一切的男人,还是个龟缩在角落、等着别人来施舍的人。”
经过一周的内心煎熬,玛雅在最好的朋友安娜的鼓励下下定决心说出关于凯文的真相,这倒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想保护其他人,“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他会再做一次——对别人做”。
伤害却从此不断升级。
凯文在前往参加决赛的车上被警察带走后,玛雅似乎一下子变作了施暴者,凯文反倒成了“受害者”。人们的对话中,他仍然是那个“小男孩”,而她已经从“小女孩”变成“少女”,既而又成了“婊.子”。没人说“强暴”,所有人都在说“指控”;一开始是她“自己愿意”,到最后变成是她“活该”。在学校里从置物柜的门被黑色墨水涂上“婊.子”,到在食堂当众被装满牛奶的玻璃杯砸到头上;家里也未能幸免,砸碎玛雅房间的石头上赫然用红色字母写着“婊.子”两个字。
小镇的大人们也进入“战时”。凯文的爸爸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为了小镇利益而“正义”的人,他们善解人意、非常关心、气愤不已,俨然感觉自己遭到了攻击,“大家都准备开战。这不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战争,而是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没有选择”。然而,从警察局接凯文时他的爸爸发出的第一声如雷怒吼竟是:“天杀的!你怎么可以在决赛前一个星期喝醉?”
玛雅的妈妈在奋力抗争却慨叹“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时,凯文爸爸已经四下出击。他亲自找到目击现场的亚马,承诺给背部有病、不得不做清洁工的亚马妈妈治疗和更换工作,塞给他“五张一千克朗的大钞”,似乎让亚马明白了玛雅就像病毒,“把你和凯文置于一个很恐怖的境地”。在熊镇冰球协会历史最久的赞助商之一的酒吧,他告诉老板拉蒙娜要召开一次会员大会,让她作为会员直接提出要求理事会开除彼得,却没料到遭到严正拒绝。但他已坚信没有选择,从警方介入让凯文在全城居民面前被拽下巴士、当地方报社新闻记者开始打电话时开始。他“承担不起任由某人中伤儿子的代价,他不能接受有人找他家人的麻烦”“他的企业是由他的名字组成的,这个名字一旦被抹黑,全家人的生活就会土崩瓦解”。在他眼里,把这种伤害还给玛雅一家还不够,“他必须用他所能找到的每件武器来追杀他们”。
会员大会如期举行。对新闻记者的恐吓阻挠、恩达尔家庭忠实支持者的叫嚣误导、黑色夹克“打手”的当众威胁......都没有让恩达尔先生拿到意料中的投票结果。因为亚马勇敢地站到前台“和盘托出,巨细靡遗地说出一切”,还因为酒吧老板拉蒙娜的挺身而出。正如她所言,“这座小镇有时候实在很没是非观。可是,我们知道善恶之间的差异”。
大幕落下,恩达尔家庭的结局依然“完美”。凯文在律师和父亲面前的谎言,让他得到了警方“初步调查侦结,证据不足”的结论。爸爸撤资转而投资赫德镇,并与凯文一起带走了全部青少年代表队最优秀的精英球员和戴维教练,所有赞助商也随他而去......
“樱桃树总是会散发出樱桃的气味,而钱是没有任何味道的。”恩达尔先生当年也是一名穷小子,完全是通过奋斗取得了手中的一切。能在这座小镇里拥有一席之地,原因只有他手中的钱,“他曾经穷过,所以他深知,这群男人当中,没人会和穷小子打高尔夫球”。他始终坚信,比其他人更努力地工作,更无情地战斗,竞逐一切完美,是他成功的基石,也是他的生存策略。完美成了他的生命的整体,生活中的一切,从职业生涯到私生活,连同他的子女。只是,他追求的完美却往往沦为一厢情愿罢了——
比如,他不会看到凯文在被玛雅将猎枪枪管抵在他的额头上时吓得尿湿了裤子,十年后仍然必须开灯睡觉,十年后见到玛雅仍然全身颤抖、汗流浃背地逃窜;他不会知道妻子在替凯文祈求班杰原谅时说过的话,她说:“在你和凯文还小的时候,每次你和凯文一惹麻烦,老师们和其他家长总会说问题是你先造成的。他们会归罪于‘你家里没有男性模范’。关于这种说法,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愚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