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

在哈尔滨南岗,马家沟一带,很多人都知道大榆树,熟悉那棵树的人也不少。可是,每个人说起“我的大榆树”,说自己对那树的认知,又都不一样。不过,归结起来,有不少人说那棵树的时候,大都在自己的意识中,拿来做了“那一带”的标识。当年的生活中,也真有许多人就称那片儿的一些单位为大榆树供销社、大榆树剃头棚儿、大榆树铁匠炉、大榆树小铺儿……这样叫方便,因为,直接省去了门前牌子上那些靠前边的官方定语,而那些东西,常常一弄就一串一串的。比如,“哈尔滨市南岗区综合商店第 伊 门市部”,“第”字前边那一大串,老百姓在嘴上用不着,直接就是“大榆树供销社”。拿“大榆树”打头儿,这么叫着也亲切。你听,快开学了,去大榆树剃头棚儿,给孩子剃个头。人熟,地儿熟,连树都熟,是不?

这样叫着好玩儿,也生动,好像读中国小说,里面就常有许多类似的俗成。比如,桥头米粉、桥头粘糖、桥头拔牙等,不管你干什么,总归是在桥头这一带。不用问,那儿也准是有一架桥。桥,可能是木桥,也可能是石拱桥,都行,但一定要老,要历经沧桑,甚至千百年地跨在那里。而围绕着它的东西南北的净是些比它新鲜,比它更烟火气,比它喧腾的人和事儿,在它那儿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大榆树就这样。

可是,我作为大榆树就近不远的那一茬人,对它的概念,和上边那些乡亲的想法,有点不一样。不论当年是懵懂少年,还是如今成了白发老翁,那大榆树就是一棵大树,它把根长在我的脑子里,永远枝繁叶茂,精气参天。

哈尔滨的环境适合山榆的生长,遍地皆是,又大都成片。什么榆树林、榆树墙、榆树趟子……最差的,也还三棵挨着伴着。而唯有这一棵,这棵大榆树,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和它最近便的亲戚朋友,和那些成帮结伙的“俗榆”们,少说隔了百米之遥。这棵大榆树就那么孤孤零零、威风凛凛地立在文昌街和文化街交叉的街口儿。

大榆树,大榆树,它也确实相当地高大、粗壮,少说也要三个大人伸出双臂,才能围得住树干。打地面儿到树梢儿,有着三四层楼的高度。我还隐约记得,自己对它的第一次仰视是在春天,因为忆不起丝毫寒冷。脑子里的“小电影儿”,倒总是映出几个灵活如猿的半大小子,在大榆树的笼罩下,攀上攀下,采折大枝的榆钱儿。榆钱儿是榆树的子儿,那可是只在春天里才聚生出来的啊!

单个的榆钱儿,新生发出来的时候,碧绿圆润,比铜钱略小,但远比铜钱新鲜、漂亮。没有铜钱中间的那隙方孔,榆钱儿的中间是个小圆鼓包儿,真正的种子就藏在那凸起的小圆鼓包儿里边儿。

大榆树上的榆钱儿,都是一簇一簇的,团在新生发的柔软枝条上,像一串又一串加长了的绿色糖葫芦。水灵灵、绿油油,饱满而又实成。那时候,饥年未至,孩子们尚不必掠榆钱儿果腹,采折只为淘气和尝鲜。好心的小哥,随手送了我一大枝。可能我年纪小有点不知所措,只是愣怔地看着这未见过的绿宝,连说“谢谢”都忘了。小哥却并不着恼,伸手顺着枝条撸下大把的榆钱儿,塞到嘴里大嚼,嚼中还努嘴、扬眉,示意我也模仿。被新奇激动的我,也就探手去揪下一朵,填到嘴里,慢慢地试着吃起来。及至榆钱儿透出了甜香,还伴着糯糯的顺滑,塞满了我的口腔。我不由得大爽,才像兔子吃白菜,哆哆嗦嗦,越嚼越快,下手也越揪越多。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榆钱儿,第一次吃大榆树。上天让它馈赠予我香甜的享受,结果,一转眼,满满一大枝的榆钱儿,被我吃了个精光!


在这光景不久,等到了饥饿的年代,别说榆钱儿成了宝贝,就是榆树叶、榆树枝里面那层软皮,也都被人们折了、撸了、扒了,填了肚子,弄得那初春的壮树,竟如扫把一样光秃。原本应该生发无限的粗枝,像愤怒的手臂,直指蓝天。像当年的哈尔滨人一样,大榆树苦也苦了,难也难了,但最后也都扛住了,熬过来了,没死。

夏天里的大榆树,最是茂盛,树冠密不透风,像一把超大的伞,遮挡着炽烈的阳光,有时,也真就当把伞,遮了风雨。夏日里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树下避雨的人抬头看看这转眼又碧空如洗的天,再低头看看自己干干爽爽的衣服,最后转头看看身旁的大榆树,点点头,咧嘴一笑,口中不由叹道:“好一棵大榆树!”

雨后的大榆树,崭新耀眼,像巨大无比的绿色宝石,在雨后的艳阳中闪闪发光。而那光芒还不断晃动、漂移,似乎有什么神秘要从中升腾出来。微风一缕,巨树轻摇,硕大如钱的水滴,经不住风儿的诱惑,纷纷舍身坠下。于是,灿灿然的珠宝就都软了身子,铺满了大榆树下的干尘,扬起了一股土腥味儿。甩脱了水滴的大树,又还原了真实。再借着一阵荡过的夏风,让树干拉起树枝,树枝拥着树叶。大家和着同一个节拍,整齐轻声地哼唱名曲《大榆树的夏天》:“唰啦啦啦……”

年递年的,最北的哈尔滨,过了八月就是秋。这大榆树要么是恋夏心痴,要么就是依仗自己身强体壮,不服气儿,梗着脖子,和逐日渐凉的秋风杠上了。它坚定勇敢地拽住了千千万万的树叶兄弟,一心企盼着,一个都不能少。但是,哈尔滨那秋风是啥?那是冷飕飕能刮脸的刀片儿,就连乌鸦、麻雀被吹上一口,都直抖搂毛儿。一个当树叶子的,能有多大本事?果然,还没几天呢,一片又一片的榆树叶儿,先是黄了脸儿,后是断了把儿,迷迷糊糊,哭哭唧唧,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旋着,跌下了大榆树。这可不是坚强不坚强的事儿,生老病死,自然规律,那是神的活儿。明白了这个理儿,大树就再也不搁那儿较劲了。它微闭双目,收起自己的精气神,深深地凝聚到树干上,甚至气沉丹田,通去深扎地下的根。它以不变应万变,拿定主意,不动声色。它似乎懂得更严酷的命运在后面,该来的,都会来。是啊!自此,大榆树就如老僧入定,紧紧收起自己的生力。就算是那几场诱人的小秋雨,也休想用那点湿润,再打开它的心扉了。

冬天终于来了,一日,大风刮了个呼天喊地。夜里一场大雪倒静得透,一点声儿都没有。清晨,漫天皆白,还没断了那飘飘洒洒。那雪是下,还是埋?一家一户,先得从雪里出来。打头的精壮,把门前、院道,挨大街的无尽的雪都推开。没错儿,是推,不是扫。也只能推,在沙漠似的雪世界里,推出一条毛道儿,仅仅供下脚而行罢了。雪天雪地里,人都像受惊了的小虫子,抄着袖,弓着腰,瑟缩着。真是的,怎么天一冷,人都变得鬼祟了呢?你看人们走路,并没加快速度,只是一小步一小步倒腾得更零碎了,根本没人扑扑腾腾,大步流星地往前赶。人越畏缩,就越感到冷。

大榆树可不是这样,虽然它早已成了雪树,顶着厚厚的雪被,挡了高高的雪墙,还让风旋出了雪窝子。可这些都没坏了它的事,它只是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变成石头树。不信,你可以推开大雪,勇敢地蹚过去,挨着树干,扒开雪,用力地敲敲冬天里的大榆树,就和敲一块大石头差不多。不过,它可没死,它只是在那儿半睡半醒地硬绷着。

你看,巴掌大的小旋风在雪树枝间窜,瞅准了一大朵雪坨,把它给吹落了。雪坨松散,没等和风较量两下呢,就碎成了沫儿了。雪末儿纷纷扬扬,在淡淡的阳光里,闪了闪七彩,再小旋起来,瞅准了忙着推雪的人,看谁没注意,一下子钻进他的脖领子里去了。原来就哆哆嗦嗦的人,这一下打了个激灵。伸手够着去抓雪末,哪里还抓得着。鬼精灵的雪,一沾了热乎气儿,眨眼就化成冰水了。受了捉弄的人,愁眉苦脸,歪起脖子瞅大榆树。不知道是该怪风,还是怪树。可是,那小风一旋,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想怪也找不见影儿。大榆树倒是杵在那儿,人于是就嘟囔:“个缺德大榆树,就是你!要不,这化脖子里头的水,怎么一股树叶子味儿呢?”他不懂是风在捉弄他,却找树的碴儿。不过,这人倒是知道,大榆树根本没死,别看它现在成了雪树,如果春天来了,大榆树一定会真活过来,再活个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哈尔滨的春节,都是在冬天最冷的日子里。虽说是春的节日,但人们费多大劲,也看不见,听不着一丝一毫春的色彩和动静。不过,大家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知道:“冷不了几天啦,眼看这就暖和啦!”所以,别看冰雪世界里没有春到来的影子,但是,哈尔滨人的心中,照样对春的到来充满了希望,当人们对春的希望坚定不移,一往情深时,做起事来就有劲儿、有信心、有热情。过年吃肉,就酸菜、粉条、五花三层的膘子肉使大锅汆了,大筷子夹。喝酒,就“我干了,你随便”,大盅儿地掫。放炮仗,也是一筐一筐,一嘟噜一嘟噜地点燃。

年轻人用杆子挑起炮仗串的一头,踮着脚,在大榆树上寻找合适的短杈。一挂又一挂红彤彤的鞭炮,沿着树干垂下来,看着就像大树一下子多生出了不少新枝条。只是,新枝一律鲜红,且自然垂下,微微悠荡。这时的大榆树,成了披红挂彩祈福的神树。午夜,当时钟正指子时,哈尔滨的一条街,几条街,全部的街道同时炸响了炮仗,硝烟弥漫,震耳欲聋。大榆树红光迸发,烟云激荡,这时的大榆树成了春的祭树。

活了近百年的大榆树,早就不在了。十几年前,那一带架起了一座车桥。为了造桥,拆除了大片的老居和相连的树木,其中就有那棵大榆树。我还听说,拆迁的前两年,大榆树因为太老了,就很是凋零、破败,都难得见绿了。

我这一生,忘不了那棵百年大树,也忘不了那树下曾经活蹦乱跳的人,和那些人过的日子。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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