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24章目录--留信
所有人脸上惶惧难安,目光不约而同的往后望向同一个方向。
这座渡口前不知何时停泊了四艘陌生的楼船,每艘船有两层楼那么高,船头立着七彩的旗帜,所有从城中出来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多人,分成两条曲折迂回的长队。
渡口四周把守着修士,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仙督台的白衣修士。
守在渡口正中央,一一盘查上船人身份的中年男人,正是闵啸添。
他神色漠然,气势冷沉,一看就不好说话,但队伍通过的速度很快,每个人只是被简单的询问了姓名之后,就被他放上了船。
而距离渡口最远的两艘楼船上早已经装满了人,至少承载了半数以上的七里城城民,他们目光惊愕空洞,忐忑不安,甚至忍不住好奇的透过船窗往探出头张望,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幼童。
重锦知道岳霓楼有让城民转移的计划,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最后这一批赶来的城民被驱赶着过去排队,重锦也跟了过去,站在其中一支队伍的最后面,可能是因为他从始至终表现的太镇定冷静,好几个修士上下打量着他。
重锦视若无睹,随着队伍的移动,轮到他的时候,他看到队伍最前面,靠近船头的位置站在一个人,那人并没有上船而是往后张望着什么,一定眸跟他视线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下一刻重锦面无表情的将目光移到他身后船头的船舷上,那个人眼中也明显的露出一抹情绪,迅速的把头撇开了。
原因无他,那人正是闫承。
从第一次在城守营门口谈话开始,他们似乎就站了不同的阵营。尤其地牢暴乱的时候,闫承站在他师父闫宗主身边,而他被岳霓楼带走了。
闫承一直对岳霓楼的行为心有微词,这份情绪自然而然的波及到了重锦身上。
他不想搭理重锦,重锦也并不想搭理他,跟着队伍往前走,不过半个时辰,渡口前的百来号人已经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轮到他的时候,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在闵啸忝的手势示意下走上船头。
很快后面就没有其他人了,闫承还站在原地,他身边跟着一群城守营的修士,全都没有上船,目光齐齐回望着城中的方向。
负责检查的闵啸忝看了他一眼,没有第一时间催他,而是沉眸对身边的修士道:”马上去通知岳令主,请他务必来一趟。一旦开船,至少要两天才能抵达南渊,路上想要保证安全,南渊令主必须在场。“
”开船?“闫承原本听到岳霓楼的名字,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待听到后半句时,惊讶的转回头,道:“现在就开船吗?”
闵啸忝没有搭理他,继续对身边的修士道:“清剿妖傀固然重要,但南渊令主提出的转移,就必须负责到底,这些人抵达不凰城之前,必须保证自身没有任何问题!否则出了事,哪怕是十一琅嬛也承担不起后果!“
说完,等修士领命而去后,他才垂目看向了提问的闵承,目光严肃的扫了他一眼,道:”闫少主,请抓紧时间上船。”
闫承噎了一下。
他知道这人是从仙督台过来的,而且从刚才那一连串的吩咐中也听的出来,这个人在仙门中的地位肯定不低,否则不会在提起岳霓楼时也是一副倨傲,强势的口吻,丝毫半点其他人的畏怯和逢迎。
闫承只得带着城守营修士先上去。
脚落地的那一瞬间,脚下的船板出现明显的波动,他的身体不受控的跟着晃了下,受惊的抓了把桅杆,又叫了起来:“怎么把帆升起来了?”
重锦循声看了一眼,只见由远及近,四艘楼船上原先折起来的船帆在同一时间慢慢展开升到了半空中,每艘船上的两个舵手齐心协力的将船舷绷直拉紧。
于此同时,远处也响起了浩大的闷雷。
闵啸忝面色冷沉,快速打了个手势,周围驻守的白衣修士迅速分散组成四队,分别前往四艘楼船。
重锦跟着人流往里走,通过船舱的第一层才发现里面已经被人挤满了,拐角处连着一弯木质台阶,蜿蜒伸向第二层,凌空搭起一条通道,连接着另一艘楼船。
过通道时,他看到外面渡口已经被硕大又稠密的乌云笼罩,整个天空被压得很低,完全看不出远处的情形。一路被拥着过了三个通道,到了最远处的一艘楼船上、下到了第一层,他们才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风吹船帆飒飒作响,是船开航时才有的动静。
“为什么现在就开船了?”闫承听到动静本能觉得不安,抓着船上的修士问:“我师父还没上来,他还在城里呢!“
重锦脚步猛地一顿,下意识的看了闵承一眼。
闵承正急躁不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耐道:“你看什么?”
重锦又把目光移开了,他想起来最后被关在城守营的那个人是谁了,那身装扮,那柄佩刀,正是闵承口中的师父闫赫易。
但显然闵承对此一无所知,他不悦的哼了一声,又转头继续去追问那修士。
那修士一轮一轮的安排上船的人,正忙的不可开交,没空搭理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直接将人拽了进去,道:”别废话!“
随即重锦也被推进去了,闷雷在楼船船顶轰轰的响,像是随时要炸开,船一动起来,所有人都开始发慌,跟没头苍蝇似的东张西望。
重锦找到了角落的位置,静静的靠着,斜对面是一扇轩窗,没有关严实,露出的一点缝隙能清晰的看到外面的景象,渡口被淹没在茫茫烟雾里,酝酿了半月之久的暴雨转眼即至。
四艘高大的楼船在水面飘摇动荡,闫承一边扶着航栏,一边抱紧怀里的剑,一边还在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回去——“
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回应他的是整个船身往前俯冲而起的动静。
所有人身体本能的向后倒去,闫承被身边的随行修士及时扶着手臂才没一头栽下去,船身平稳后,他一把挥开对方的手,快步朝往船舱外面走,脚步声震得船板咚咚响,很快引来了甲板上驻守的白衣修士。
”好好待着!”那人烦躁道,“马上就要去不凰城了,闹什么?”
”我师父还没上船呢。”闫承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那修士沉默了一会儿,道:“离开是为了你们好。”
闫承大口的喘着气:“不对,不对......”
但他“不对”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任何所以然来,船上几乎全是七里城里的人,有跟他一样满心疑虑,焦躁不安的,也有唯唯诺诺的坐在一处,不敢说话的。
重锦在角落里安静的等着,半柱香后他感觉船身稳定了下来,平静又沉默的在一望无际的水面向前行驶,淅淅沥沥的雨滴终于落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有人从二楼楼船相接的通道口走了过来,夹杂着几声说话声,清晰又坚定的脚步声从楼板间响起的瞬间,他扭过头,看着那道人影踏过木质的台阶,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整个船舱忽然就静了。
“南渊令主来了。”他前面有人小声道。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湿意,两个人站在船舱中央,冷沉的眼睛,苍白泛青的嘴唇,看起来像水里出来的水鬼,以至于没人敢去看那张丰神俊朗的五官面容。
重锦站直身,对上岳霓楼的眼睛。
“原来你在这儿。”岳霓楼身后的余晟看到他,先惊险的叹了口气,道:“我们还以为你没赶上。”
重锦看着岳霓楼,顿了顿,道:“我看到你留的字条了。”
岳霓楼没吭声,跟他对视一眼过后,目光就扫向了船舱的其他人,每个人被都被他冰冷的眸子刮了一遍,然后战战兢兢的等他的目光离开,劫后余生般的僵在原地幽幽喘气。
重锦视线随着岳霓楼跟了过去,却始终停留在岳霓楼的脸上,尽管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个人身上一种很沉的情绪,压抑的人透不过气来。
等岳霓楼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视线重新转回来时再次跟重锦碰上,才轻声道:“怎么?”
重锦看着他:“你怎么了?”
岳霓楼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他一身黑衣被雨淋湿,额前丝发沾着水珠,雾蒙蒙的罩着一双湿冷的眼睛。良久,他道:“没事。”
闵啸忝走了进来,带进了外面渐密的雨丝,他问:“怎么样?”
岳霓楼侧首:“一切正常。”
闵啸忝严肃的脸上仿佛松了口气,转身又出去了。
下一瞬船速猛地提了上来,飞快朝前开去,这次的动静比起步时还要大,整个船舱的人齐齐向后倒去,同时传出一阵惊呼,重锦第一次乘船,身形不受控的跟着向后仰,被岳霓楼伸出一只手按住肩膀。
隔着衣服,重锦都能感觉出那只手冷的像个死人。
这时,久久沉默的闫承忽然语声颤抖嘶哑的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修士:“你们要弃城,是不是——是不是?”
“城外的那些妖傀根本清不干净,但又不能让它们到处乱跑,不能让妖毒四溢,所以你们要把它们都引到城里去,你们想拿七里城当靶子!”他扑过去,死死拽着那名修士的胳膊,眼睛发红,浑身颤抖:“可是城守营还有很多人,还有我师父,我师父还在城里啊!”
他颤抖的嘶吼刚落,外面夹板上突然传来一声低吼。
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从船底的水里爬出来,尖利的爪子在甲板上拉扯处刺耳的声音,重锦转头朝那边看时,岳霓楼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
他跟从水底探出来的半个血淋淋的脑袋对视,然后在那双白茫茫的复眼睁开之前,一脚踩上夹板上的手臂,另一只脚抬起对着它的脑袋踹了下去,瞬间头手分离,水面激起巨大水花。
然而,这只是开始。
咚咚的撞击声连续不断的在整个夹板四周响起,一阵齐整的拔剑声,伫立在四周的守卫修士同时拔剑出鞘。
震颤声和嘶吼声一起响起来,不停的有妖傀爬上来被杀死,也有修士被扯下水丧命妖傀口腹,场面混乱一片。
闫承大叫一声,抱剑而去。
一出船舱,便看见那名被他拽住问话的修士被无数从夹板下伸出来的手扯了下去,水面几十个脑袋浮浮沉沉,搅的白浪滔滔。
仅几秒过后,那名修士的躯体就在这些影子的包围下,被蚕食殆尽,一片血色在水里晕开。
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楼船已经驶出渡口一段距离了,可这些妖傀像是事先就埋伏好了的,它们什么时候来的?或许在知道岳霓楼有离城计划的那一刻。
夹板咣当作响,爬上来的妖傀越来越多,岳霓楼转过身,一箭同时贯穿最前排的十来个妖傀的脖子,将陷在混战中,险些被一只妖傀抓中后背的闫承摘出来。
雨丝聚成水珠,越来越密的冲刷而下,岳霓楼身上不知道湿了多少遍,说话都带了雨气,厉声道:“滚进去。”
这时候任何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出来,一旦被击中都是给对方增加战力。闫承瞪着他,瞠目欲裂,他把剑横在身前,握剑的手却止不住的抖。
岳霓楼没空跟他废话,直接将人拎起来丢进船舱,然后扬起一个手势。
舱内守着城民的修士们见到那个手势,一应而起,船舱的大大小小门窗瞬间从里面紧闭起来,一种金色璀璨的符印同时在每扇门窗上亮起,所有修士同时调转方向,背对内面朝外,持剑守在每一扇门窗前。
“宗主,妖傀越来越多了,“余晟走到岳霓楼身边,脸上的血被雨水一点点冲干净,他声音发哑,”我们的人手不够,怎么办?“
”照计划行事,让后面的船加速开到前面去。“
岳霓楼将黑箭上的血抹在湿漉漉的袖口上,然后将箭插进腰间的箭匣,刚一转身,看到眼前的人愣了下,转而声音又沉了下去:”出来做什么?“
重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身上已经半湿,头发湿漉漉的垂在眉间,平静的看着他,随即一抬手拧断了冲到面前的妖傀的脖子,作为回答。
岳霓楼想也不用想:”回去。”
说完,大步越过了他。
大抵是知道这艘船不好对付,水里的妖傀攻了几轮没成功后,转而围攻另外三艘楼船,岳霓楼快步走到船尾,又冲那边比了比手势。
那边瞬间回应,船速加到最快,力量俯冲之下,一部分妖傀直接被甩了出去,而在两艘船身交错的瞬间,岳霓楼翻身越了上去。
下一瞬,他便看到一个同样敏捷的身影跟着他上来了。
重锦动作比他丝毫不逊色,甚至速度更快,在上船的瞬间双手攀住桅杆,腰身一甩,直接将船头一排妖傀踹了下去,巨大的水花荡起,他看也没看一眼,腿部用力,勾起地上乱散的刀剑,齐齐甩了过去,刀刀正中妖傀脖颈。
岳霓楼回头,皱眉看着他。
”岳令主,这点妖傀我们会处理,但七里城里的那些只能你来!”闵啸忝走过去,冷沉着脸递给他一把银黑的长弓,在这种时候,没有人的脸色好看。
岳霓楼收回视线,抬手接过:“多谢。”
说完,他没有第一时间行动,而是径直走向了重锦,从腰间摸出一把防身匕首塞到他手心。
一切都像是计算好了的,此时的四艘楼船紧紧的贴靠在一起,围成一个闭合的状态,所有的妖傀只能被阻挡在外,等着的是守卫修士蓄势待发、前端燃火的弓箭,远处的七里城还依稀可见城门的轮廓。
岳霓楼拎着长弓,于漫漫细雨中腾跃而起,稳稳的站在了最高的一支桅杆顶端,衣袂长发在半空中被吹的狂舞不止,但他的身姿却立的极稳。
他眉眼冰冷,缓慢的拉弓搭箭。
众修士一边放箭围攻水面冒出来的妖傀,一边忍不住抬头往上看。
传说南渊令主有两大绝技:一是炼箭,二是画符。
在以剑道为首的修真界,刀客少之又少,炼箭画符的神符师更是凤毛麟角,而此时这两项绝技发挥到了极致。
在岳霓楼站上桅杆的那一刻起,重锦看到了远处的七里城被笼罩在一片金色的符印之下,像一个立体的巨大囚笼,而在他搭箭的那瞬间,那支箭羽仿佛烧起来一般,箭身缠着一圈明灭的纹印。
底下有人惊呼:“千念一箭!是千念一箭!“
重锦没来得及细想千念一箭是什么,岳霓楼手中的箭已如白虹贯日,穿过灰乌一片的天际朝七里城的方向俯冲而去,尖鸣声回荡在整个天空。
所有人同一时间瞳孔骤缩,视线追随着那支箭羽,眼睁睁看着箭羽附上的符印与七里城中事先设下的阵法相碰,如烈火碰地油,只听一声轰响,刺目白光在那边炸了个青天白日。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想象,此时正有无数的妖傀蜂拥而至的往里面冲,在人为的操控下蕴含了最残暴的力量想进去撕碎一切,可任谁也想不到,迎接它们的是一座空城,而顷刻间,空城沦为火海。
天地仿佛静止了一瞬,远处被一片纯白烧亮。
下一瞬,岳霓楼收了弓,身形稳稳落回到夹板上,没有一刻停顿的,他甩手将弓丢给旁近的青衣修士,声线平稳中带着一丝冰冷:
“今日没有一只妖傀能活着离开。”
随即咚咚的脚步声在夹板上响起,他走到夹板一端,那边重锦拿着那柄匕首,匕首上覆了厚厚一层黑血,听到身后动静,敏捷的回头出招,在看到岳霓楼时又生生停住了。
岳霓楼拉着他的手腕退回船头。
四艘船临水的侧身夹板上已经围起了禁网,凡是碰上的妖傀瞬间如触电般抽搐不止,闵啸添扬起右手,四周的白衣修士齐步后退,同一时间数十个青衣修士围了上来。
以余晟为首,手持火符弓箭,在岳霓楼一个冰冷的眼神示意下,符箭飞速射向水中。
火符遇水不熄,水在烧。
岳霓楼朝后走了一步,重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本能的随着所有人或惊或呆,或赞或叹的目光一起穿过绵延的雨雾,静静的望向脚下的水和远处的城。
这一天那里聚集了多少妖傀无人得知,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忽然一团刺眼的白光在水面亮起,重锦本能的眯了眯眼,但强光仍然透过眼皮照进来,他眼前一片猩红明亮,然后归于黑暗。
岳霓楼后退一步,自后面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寂静和黑暗中,重锦的感知无限放大,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个带着颤栗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就.....这么.....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
漫漫雨丝中,数十里火光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