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河是好几辈子,上上几辈子就有了的。洺河水是从天上泼下来的,洒下来的,潲下来的,刮下来的,然后汇流到一起。
下到地上的雨水,先是钻进地缝、灌满地沟,再渗进地下;盛不下,就冒出来;溢了,就向稍低的地方涌动。涌动先是左冲冲右突突,犹豫彷徨,试探着方向和路线;慢慢地,就找到路径了,由拥堵到流畅。流动的过程中,划下一道道标记。有了水头,附近所有的积水按捺不住激动,都往这里赶,若一条条逶迤的蛇。水多的地方就有些汹涌了,发出哗哗的流动声。不过,平原上的水流到底还是舒缓的,甚而有些婉约。
落到山上的水就不一样了,山石是渗透不进去的,无论是巉岩,还是怪石,或万仞青山,或光秃的丘陵,冲洗过后,毫无保留地流到沟壑,奔到沟谷,然后向着广阔的平原挺进。洺河的水还是靠着太行山、靠着千沟万壑的水汇聚而成的。靠着海拔的高度,水的野性得到挥发,水得山之巍峨,之渺远,之辽阔,变得任性了,粗犷了,不可理喻了,再也不柔,不软,它呐喊着,恣意地冲撞着。
洺河接纳了平原的水,接纳了太行上的水,接纳了温顺,接纳了凶猛。
洺河的水裹挟着山风,透着凛冽;洺河的水是浑浊的,泛着泥腥。洺河的水从山上下来,汇合了平原的流水,由南向北,浩浩荡荡。河床的辽阔却让水的势头弱下来,变得平稳。
倒是有很多的漩涡,漩涡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漩涡往往裹挟着柴草,或者是淤积的泡沫。有的漩涡在一个地方停留着不走,越漩越有劲;有的随着水流向前移动,或直线,或曲线;有的在流动中变大,搅动起半个河道;有的逐渐地变小,小着小着就没了。
水流变缓了,水面上掀起一道道波纹,波纹向前跃动,一波赶着一波,催促着前边的,带动着后边的;它们粘连到一起,打着节拍有韵律地前进着。风乍起,水面像揉皱了、扯断了绸缎子,波纹扭曲着,变得极丑。风轻了,波纹又像人的肋骨,一条条,闪着晶亮;它更像龙骨,一排排,蔚为壮观。
河道里蓊郁的草被冲刷着,像飘逸的长发;经年累月的枯枝和柴禾飘起来;河道里有很多洞,蛇的洞,青蛙的洞,老鼠洞,还有黄鼠狼的洞。水将洞一个个灌满了,那蛇,那青蛙,那老鼠,那黄鼠狼,猝不及防,都惊呆了;青蛙在欢叫,蛇也游起了泳,老鼠和黄鼠狼就仓皇地窜,急急的逃,来不及奔的,就淹死了,翻着一团乱毛的肚皮。
河岸到处是豁口,有的地方早就没有了河岸。河水漫无边际地流动着,长着的庄稼也进水了。正值秋旱,土地龟裂着口子,连草也有点蔫,作物的叶子像拧着的麻绳。水进了地,咕嘟咕嘟灌着,土地张大了嘴巴,敞开肚皮大口大口地喝;作物立马打起了精神,叶子不一会就舒展开来,高粱,玉米,似在蹭蹭地往上窜;谷子也挺起了腰杆;可是,红薯地就不行了,不一会就漫过了秧子,大片大片的红薯地,成了一片汪洋。
水不停地流动着,河两岸有许多村庄,每流经一个村庄,满村的人都跑到河岸看热闹了。村里的人见了水,欢呼雀跃。毕竟,水不是每年都来的,少则五六年,多则十来年才来一次。因此,水的到来没有使人恐慌,反而是一阵阵的惊喜。几乎都从家里跑出来了,倾巢出动,黑压压地挤站在河岸。“来水了!”“水过来了!”一个传着一个,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声音里跳动着激动和喜悦。有的已经甩掉了鞋,把脚伸进水里,试着水温;有的折一柳枝,插在水的边沿,看水涨得快慢。一开始自然是快的,不一会就漫过了,便再插树枝。柳枝从河底插到了岸的半腰,从半腰又一步一步地向上移着。半坡的柳树也被淹了半截,看不到了树干,只有枝叶了。
蜻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它们扇动着翅膀,在水面上表演着,一会儿飞得高高的,一会又滑翔下来,像要一头插进水里。又有了燕子,有了不知名的鸟。它们都是从哪里飞来的呢?它们又住在哪里?
从上游漂过来瓜果了,有西瓜,有菜瓜,自然还少不了茄子、北瓜,有人就飞跑着回家了,找到以前有过的舀子,趴在桥中间的栏杆上,把头伸下去,把身子伸下去,把舀子伸下去,使劲地够着,不停地打捞着。
有人开始收拾渔网了,想打鱼吃。按以往的经验,水刚过来的时候打不到鱼,过几天,水面平静了,就会有鱼。过一段,一个月或更长时间,就有了大鱼。
平时不知道谁家有渔网,这个时候,都就拿出来了,仿佛谁家都有鱼网。毕竟,老一茬的人都老了,或者已不在人世,会撒网的人并不多;撒的好的,更是少。谁撒得圆了,就会围上一堆人,等着看打上来的鱼。只要有,都帮着去逮。
有人反应过来了,水再要涨,庄稼就要受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