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节特辑。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上午,手机随机播放起网易的我喜欢歌单,然后指尖流淌出一行行文字。
1
五岁的时候,父亲在外打工,然后一辆车子呼啸着,从略显疲惫的他身上碾过。
她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是他躺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内,安详地一动不动。空气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氛,吊丧的人黑衣黑帽,在悲戚戚的音乐环绕声里,悲戚戚地绕着圈。
“爸爸在睡觉吗?”她不知死亡为何物。于是转头望向妈妈。
妈妈低头,对她笑得很温柔。
她在这笑里面,感觉不到一丝悲伤的情绪。
于是,绕着圈的她开心起来了,牵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
偌大的吊丧场上,这一对本该最痛苦的母女,却显现出最事不关己的样子。
爸爸那一边的亲戚,骂着妈妈心如铁石,骂着母女俩狼心狗肺。
五岁的她,被面无表情的妈妈领回了家。
想要被抱起来转圈,于是妈妈蹲下身子,抱她在胸前。
想要一起玩耍,于是妈妈解下围裙,坐下来教她怎么下象棋。
五岁,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已经离开。
后来啊,后来她们搬了家,从土家小院里,搬进拆迁送的房子。
生活,总是重新开始了的。
2
渐渐地,昔日稚童上了小学。
二年级的时候有一篇作文题叫《我的妈妈》,她用稚嫩的语言写下自己最熟悉的母亲,最朴实的生活,被老师在全班朗读,当作范文。
她写道:“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识字,数字和字,从墙上念出我认识的字和手机号,妈妈会笑得很开心,我就开心。妈妈还教我算数,算数好烦的,但是妈妈总说,掌握了运算规律都不会难,妈妈什么样?她很高,看不到她的头顶,我喜欢妈妈的腰,抱起来很软。妈妈真是个什么都会的超级厉害的人。我的妈妈,会做饭,会陪我玩,无所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新的作文题是老套的《我的爸爸》。她愣神盯着这个题目看了很久很久。
听到周边同学们激动地谈着自己的爸爸,银行经理,大学教授,公司董事。他们说的,她听不懂。然后她意识到她和他们是不同的,她的爸爸,去哪了呢?
第一次她缺了作业没交。老师叫她去办公室,没有骂她,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头上的一团软毛。
她回家,沉默着。
却在看到妈妈的笑容的一瞬,就把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她大口大口扒起饭来,呱唧呱唧说起来学校的日常。是的,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没有爸爸在的生活对她而言,才是最正常的。
转眼到了五年级。
语文老师喊她到黑板上写下一段话,那是她在语文作业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自认为最美的句子。
老师说,大家看一看,学学这样的表达方式。
她在下课的时候,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用正方块的字体写上让她骄傲的段落。
同学们惊叹,她窃喜。
突然一个同学说,这是你爸代写的吧。
她同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接道,她没有爸爸。
于是她的笑凝滞在面上,隐藏在心底的深深伤口猛然爆裂,喷出。
她低下头伏在桌上,嚎啕大哭。整个教室好像都安静了。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
恍惚间,那个说她爸代写的男孩好像愧疚一般地悄悄靠近,然后又走开。
她好像听到自己最好的闺蜜对着自己的同桌一顿乱骂。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最好闺蜜的眼圈红了,那同桌的脸也通红。
她抬起眼看着老师,说:“老师,我要换座位。”
她想远离,远离这一切,什么都行。
最后,座位还是没换。只是“爸爸”这个词,她再一听到就全身难受。
3
转眼是初中了。有各种表格要填,监护人信息:监护人1,监护人2 。
第二栏永远空着,手机号码也永远一个,是妈妈的。
伤口一次次揭开,她终于在心底里承认,自己是不同的。
然而,和妈妈二人平静生活的时光安然自得,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样,就很好。
只是,她有时在睡前的黑暗中,会想起凌乱缺失的片段。
有飞絮飘起的春天,小院里会有人把她扛上肩头,跑得飞快,她在那人头顶大笑尖叫,俯视众生,那时相信她就是世界的王,伸手也可以摘到星辰,抓住云彩。
有稀疏蝉鸣的中午,那个人在床上抱着腿哀嚎,午睡的时候还能抽筋,妈妈和她被吓出一身冷汗,那人坐起来打着哈哈一笑作为结束。
有晚霞染红天边的晴日,他在夕阳橘红的光线里,举起硬邦邦一拉就断的灰色橡皮泥,在她眼前盘结旋转,变魔术般打出一个结。她试了许多次,在拉出结来之前,不是断了,就是黏在一起了,那个人用粗糙的手掌摸她呆呆的卷毛,笑得幸灾乐祸。
还有最后那个人在透明玻璃罩下静静沉睡的样子。
唯一保存下来的,是她还是一个婴儿时,爸妈带她合着的照片。妈妈笑得幸福出天际,爸爸眼眸温柔,嘴角却是坚挺地抿起。
那是唯一她能看到爸爸什么样的照片。不知为什么,其他本应该还在的照片,却统统不见了。
妈妈从未带她在清明祭拜已逝去的父亲,也从未提起。好像母女俩都在尽力遗忘,遗忘一个铭刻在骨髓里的人。
这,也正常吗?
4
高中的夜晚,在大强度的学习压力和生活压力下,她有时候想到父亲会在夜晚偷偷哭,抑制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母亲,然后就再也抑制不住了抽泣。只能寄希望于舍友都已睡熟。
然后高三某一天,她放假回家的时候,母亲轻轻提了一句,外公过世了。云淡风轻,没有悲伤。
她的眼泪却一下子出来了。她不再是那个母亲情绪怎样,情绪就怎样的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了。
她知道死是什么。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把母亲关在外面。
妈妈不哭,她也不要在妈妈面前哭,那就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偷偷哭。
她的演技拙劣,因为每一次偷偷哭的时候,妈妈都是知道的。
她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偷偷哭过,她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妈的眼泪。
其实她对于外公,比爱更多的情感是怕。
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再也无法出现在她眼前,不能骑着电动三轮每年把她们母女从车站送回家,也不能坐在电视前面打盹,时不时发表一下自己对于时政的小意见。
还是无法承受这种失落的痛。
哭的时候,她只想着一个场景。
油菜花遍地开放的小路上,那个头发苍白的外公在三轮座椅上,她和妈妈在车板里坐。她举起手去够空气里飘散而来的清香,妈妈的头发随风飘扬在空中,她们周围,堆着一大堆牛奶蛋糕和老人喜欢吃的补品。
外公就这样从脚蹬三轮,蹬到了电动三轮,蹬过一个个乍暖还寒的早春,下漂泊大雨的夏末,西风紧俏的晚秋,和飘舞冰冷雪花的晚冬。四季轮回以后,走到人生的终点。
这是第二场她亲眼所见的死亡。这一次,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5
她时常想,是不是五岁时她没有哭,是把眼泪留到了长大后每个沮丧孤单的寂静夜晚,一点点偿还?
高中毕业了,淡淡的哀愁充斥她整个心扉。
离开,失散。这是她一直面对的,却从未习惯过,每一次的痛,还是撕扯地让人不能呼吸。
上大学以后,她和母亲突然有一天,像旁观者一样提起了那个被深深掩藏的人物。
于是她知道了母亲的故事。
妈妈第一次爱情萌生的时候,外公在外屋坐了一夜,默不作声,他不同意。于是妈妈抛下了这段情感。
在外婆安排相亲里,妈妈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忘不掉那个最初的他。终于有一天她背起行囊,离开了家,打算去别的地方,挣脱家人给她的枷锁,另谋出路。她来到大城市,进衣服工厂做工,暂时安定下来。
一个学徒向妈妈表达爱意,妈妈望着夜晚投射下来的浅浅月光,向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学徒道了抱歉。
于是工厂流言四起,妈妈的心很难征服,是因为在外面有人了,还是有了私生子。
然后爸爸出现了,大摇大摆走进妈妈上班的工厂,再偷偷溜进员工宿舍,找到妈妈的床铺,撒了一堆硬币在床上,然后什么也不说地悄悄溜走。
慢慢地,妈妈终于将心许给了这个莽撞又痴情的男人。
外公外婆仍是反对。因为爸爸从小是个孤儿,穷,没钱,还有一堆兄弟。
妈妈这次没有再屈服,她跟着爸爸安定下来,住进一个小院,没有再回老家。
然后,然后就有了她。
那个小院,后来被拆迁,失去丈夫的妈妈也就这么拥有了一套房子。
妈妈浅浅微笑,她也浅浅微笑。
妈妈的心,是否也在微笑呢?
她不知道的是,妈妈的心每时每刻都是微笑的,只要是她在的时候。
6
她慢慢明白,有一种爱,强大到能让你舍弃一切其他的温暖,只为给那个爱的人最温暖的笑容。
下定决心和爸爸在一起的妈妈,舍弃了对自己父母的尊重,违抗了他们,对着爸爸笑。
而爱着自己女儿的妈妈,把自己对丈夫的爱意和怀念深深埋葬,她不哭,因为不想让女儿哭,她想永远守护那个孩子最无忧无虑的微笑,所以不愿让她分担自己的一点儿悲伤。
有亲戚曾对她说,一个人抚养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太苦了,送人然后回家算了。
母亲回过头,冲他微笑。然后转身离开,这以后也没和那个亲戚再说一句话。
她越长大一点,越能理解母亲一点,越能进入母亲的心灵更深一点,流的眼泪就越多一点。
很多时候,她学母亲不要想,把爱埋在心底,悲伤会减轻,但爱不会减轻。
世人都说康乃馨是代表母亲的花,但数千年前的中国就有真正的母亲花:萱草,花语是伟大的母爱。
古代游子会在出行前在母亲堂前种上萱草,她也想种上曼妙的萱草,在母亲的心里。
而妈妈的心里,早有一棵已长成参天大树的女儿花。
7
好了,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停笔,深呼吸。
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