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曾说“我是根据不同的写作计划创作的,⋯⋯我以动作性强的语言写剧本,以推理性形式写论文,而小说则是写关于心灵的阴暗面的。”①
在加缪25岁时,他撰写了他的首部戏剧作品——《卡利古拉》,他以历史上的暴君卡利古拉为原型,描写卡利古拉通过他的妹妹兼情妇的死,认识到世界的荒诞之后所进行的一系列的疯狂反抗的举动。最终,卡利古拉在认识到自己同样有罪后,把自己最后的爱卡索尼娅勒死,迎接被反叛者谋杀的结局。
这部话剧作为揭示加缪荒诞哲学中“荒谬”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卡利古拉不只是作为暴君的形象出现。我们从中可以通过分析卡利古拉形象的多重象征,对加缪的荒诞哲学中人存在的意义进行深度的探讨。
作为自由象征的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首先是自由的,他的暴虐行为正是他行使自由的表现。正如卡利古拉自己所宣称,他是整个帝国里唯一自由的人,他的绝对自由以一种疯癫的方式表现出来。他夺走别人的财产,杀死别人的父亲,把别人的妻子卖进自己所开的妓院。他试图一个一个把人们视为最重要的东西毁灭,寄托于外物的意义夺走,他告诉他们这些意义都是虚假而短暂的,从未能长久。
他否定人和世界,把人生的意义化为乌有,让生存的理由消失,将寄托于外物的意义抹杀,只为了自由本身。他破坏一切秩序,力图显现这世界背后荒诞的本质,他以虚无对抗虚无。
他甚至摧毁信仰,扮演成维纳斯的滑稽模样,他真的只是为了亵渎神灵吗?不,他口中的维纳斯再也不是爱与美的象征,她是“没有对象的激情”、“丧失理智的痛苦”、“毫无前景的快乐”,她是人用来自欺欺人的命运。因为有了能替他们做决定的命运,人就有了自我安慰的理由。卡利古拉知道,摧毁了一切价值以后,人就只能去寻找终极的慰藉,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神。他以蔑视神的姿态高举自由和自我的大旗, 不肯屈尊于神的庇护。
这不禁让人想起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那个大白天点着灯笼,跑到集市上大声喊叫着“我们一起杀死了上帝”的疯子。
他们都是为了摧毁人们习以为常不加思考的习惯,试图“重估一切价值”。
卡利古拉与和尼采笔下的“超人”是有多么相似啊!他们都使自己成为一切价值的标杆,是自然和社会的立法者,是道德和真理的准绳,他们是个人和人类的自我超越。不同的是,卡利古拉运用的是作为皇帝的权力,他教导的方式是杀戮和轻蔑,而“超人”则是权力意志本身。
可是抛弃了上帝的人真得能够负的起自由的重担吗?
作者在《卡利古拉》的美国版序言中回答了这一问题: “ 卡利古拉… … 以死来换取一个明白: 任何人都不可能单独拯救自我, 也不可能得到反对所有的人的自由。” 因此,绝对自由的卡利古拉,最终并没有体会到自由所带来的幸福,而是走向了毁灭。
作为死亡象征的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是如何完成暴君的转变呢?从开始贵族们的对话就埋下了伏笔。卡利古拉从爱人的逝去中领悟到:在死亡面前,人格、尊严全都是毫无意义的,连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死亡是一切意义的毁灭者。
尽管人类具有超越死亡定数的欲望和自由意志,但是死却是宇宙冥冥之中的定数,控制着人类渴求超越的努力。他认为在必死的困境面前,人必然会意识到这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渴求之间存在的荒谬。卡利古拉并不屠杀,而是随意列出一张名单,一个一个把贵族们置入死亡的境地,他试图以死亡来使人直面生活的本质,警醒人们,但这只是徒劳罢了。
卡利古拉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害我呢?
舍雷亚 我对你说过:我认为你有害。我喜爱也需要安全感。大多数人也同我一样。在他们生活的天地中,如果最荒唐的思想在一刹那间就能进入现实,往往像匕首一般刺入心脏,那么他们就无法活下去。我也如此,不愿意在这种世界里生活。我更愿意把自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卡利古拉 安全和逻辑不可能并行不悖。
舍雷亚 的确如此。我的想法不合逻辑,但是有益。
……
舍雷亚 因为我渴望生活,也渴望幸福。我认为,彻底推行这种荒谬逻辑,既无法生活,也不会幸福。我同所有人一样,为了感受一下无牵无挂的自由,我有时竟然希望我所爱的人死去;我也觊觎一些女人,而这又是伦理或友谊所不容的。如果按照自己的逻辑干下去,我就应该杀掉我所爱的人,占有那些女人。但是,我认为这类模糊的念头不值一提。假如大家都要实现这类念头,那我们就既无法生活,也谈不上幸福了。再说一遍,我看重的就是这个。
难道人人都未曾体会过这种荒诞吗?不,面对荒诞,人们只不过是选择逃避而已,他们“用一系列熟知的、构建的意义把自己包围起来同时,他们又培养出了一种回避进一步思考的技能,从而使自己远离人类状态的阴暗面”。②在死亡面前,为了满足理性需要的安全感,人们选择抛弃真实,活在虚假之中,人在懦弱之下向恐惧屈服。
但卡利古拉不是,他对舍雷亚说道:“你的皇上等待安息,这是他独有的生活与幸福的方式。”他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并且他躁动不安的心早就期待着死亡,对他来说只有死亡才能带给他永恒的安宁。
最后让卡利古拉慷慨赴死的是他对于自己改造计划彻底的失望。在柏拉图的笔下,诗人的迷狂是激情的、非理性的,甚至是疯狂的、毫无规律和秩序可言的。但在卡利古拉的考验中,即便是诗人这种最接近非理性的存在,也不能意识到死亡的到来,直面荒诞的困境。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卡利古拉还高喊“我还活着”,他以对死亡的思考开始,以对死亡的践行结束。尽管他对人们来说如同死神一般带来死亡,但仍旧没有让他们挣脱虚假的现实,带来更深的思考。
作为非理性象征的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反复无常的形象与这非理性的世界别无二致。人是理性的象征,也是有限的存在,而世界的非理性是无限的,有限的理性在无限的非理性面前就显得软弱无力。这荒谬感便来源于人的理性与世界的非理性间的对立给人的心灵带来的冲击,这就是他所说的“荒谬”的本质。
卡利古拉身上就洋溢着这种源出于“荒谬”的激情,一种“非人道的激情”将他拖向毁灭的深渊,破坏是他对抗荒诞的方式,他以恶反抗恶。卡利古拉身上表现出的变态,是弗洛伊德认为的支配人全部活动的两种本能“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的体现。它们是一切愿望的源泉,生存本能追求着感官上的愉快和满足,死亡本能则追求着破坏甚至自我毁灭。卡利古拉身上反映着人竭力压制的自身的非理性因素,是人本能最真实的表现。
但他在加缪的笔下,其实是矛盾的结合体,他是理性与非理性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共同体现。他在疯狂的同时也是真诚的,他只顺从自己的心,自己的逻辑。他认为“这种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他拒绝一切虚伪、矛盾,运用最简单的推理——“只要遵循逻辑,有始有终就行了”。然而这世界上是不存在绝对的逻辑的,有的只是荒诞。
这就是为何疯癫的卡利古拉始终寻求月亮这种不可能得到的东西。那是终极真理的象征,是理性与非理性不可能达到的和谐,是这个荒诞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永恒的“意义”。但最终卡利古拉也没有得到月亮。但加缪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存在人的真理,而我们的任务是赋予这个世界以理智,同其命运抗争”。
在加缪话剧中的卡利古拉,游走于历史的真实性与戏剧的艺术性之间。他是多重抽象概念的象征。
剥开《卡利古拉》貌似政治化的外壳下,加缪描绘的是意识的悲剧,是反抗的悲剧。它是争取自由的反抗者自我发现又自我毁灭的故事。
作为多重象征的卡利古拉,是加缪笔下满怀激情的如西西弗斯一般反抗的英雄。但同时他也是悲剧的,他在反抗荒诞的过程中经历了无尽的痛苦和孤独,终于在无力警醒世人的困境中绝望,最后落得了身死人手的结局。
《卡利古拉》作为加缪早期的作品,虽然与萨特之类的存在主义者们拥有相同的悲观颓废的色彩,但仍然通过卡利古拉的行动满怀激情地进行着关于如何反抗荒谬的思考。
在荒谬中,人在死亡面前注定无处可逃,反抗荒谬的唯一方式就是面对它、承认它,并在其中生存下去。
参考文献:
①[法]罗歇·格勒尼埃著.顾嘉深译.阳光与阴影— 阿尔贝·加缪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5月.
②加缪全集-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