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近20年,他的音容笑貌却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窗外的桂花,香气萦绕。
在我们姐弟的心目中,父亲肚子里的故事永远讲不完。父亲在工作的周末回家,会要求我们去地里干活。路上,父亲走在前头,我们紧跟在他后面。一路走一路讲。父亲讲着我们走着,有时不知不觉就到地里了。有时姐姐要插嘴追问,有时讲到紧要关头,父亲要停下来比划一下,原本半小时的路程,我们已出发半小时却还在路上。偶遇干活的乡邻,父亲有时会被嘲笑:“读了那么多书,还跟我们一样扛锄头。”又遇一拨乡邻,有人会说:“你们一路嘻嘻哈哈,在山坳的另一头,都听到笑声了。”父亲跟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跟大部分乡邻是没有多少句话说的,跟几个熟悉的乡邻倒还谈得来。所以,在很多人的眼里,父亲是木讷的。
晚饭时分,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爱喝一点小酒。三五碟小菜,仿若盛宴,家人开开心心围聚一起,吃得津津有味,聊得欢畅淋漓。在朦胧的灯光下,父亲吃过半碗饭菜,喝了一些酒,脸庞黑中透红,鼻尖发光,双眼微眯,开始摆“三国”。他时而端起酒杯抿一口,时而拿起筷子敲起碗碟随着故事的情节哼唱起来。我们姐弟竖起耳朵时而紧皱眉头,双手握拳,时而跟随故事情节前俯后仰哈哈大笑,时而张大嘴巴,发出议论,“哦!这样啊!好!”“哎呀,太可怕了!”“嗯嗯,还有呢?还有呢?”母亲有时会放下手头的活凑过来一起听,有时会生气地大吼:“又吹牛皮,还吹还吹,饭菜冷了,碟子空了,还不收拾……”
记忆中,一个夏日的午后,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母亲吩咐我们在家剥花生,整整一大麻袋。剥花生实在太无聊了。不一会儿,我们的手就生疼生疼的,忍不住嘟起嘴。“这猪嘴巴,真的能挂一个油瓶子了”,母亲在一旁数落,“干点活,就像欠了你们80吊钱!”父亲走过来给我们分任务比赛,一人一堆,还陪我们一起剥花生。我们又缠着父亲讲故事。故事讲完了,父亲抬头往外看。雨后的阳光斜照在不远的山峰上,一道彩虹横跨在群山之间,近处树叶间的雨滴散发出迷离的光。父亲突然站起来,吟诵起毛泽东主席的诗。他稳稳地站在堆满花生的桌旁,头微微昂着,右手随着吟诵的节奏挥动着,眼睛里也有一缕一缕光在闪烁。
童年如流水而逝,我考入父亲的母校就读。父亲当年的老师早已退休,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偶遇一次,说:“你爸爸,那个大鼻公,真是学习天才,上课就睡觉,常被老师揪耳朵。数理化学得好,可惜遇上‘文革’,不然,你爸是能叩清华之门的。”唉,我却偏偏没遗传到父亲的一丁点儿理科思维。选读文科,六门要高考的功课中,数学以一己之力把我碾压着摩擦,犹如孙悟空被五指山压住一般,万分痛苦。暑假在家住的夜晚,父亲给我讲解过不少数学题。他拿一支粉笔在屋内水泥地板上画图,圆不用圆规,直线不用尺子。可圆就是圆,直线如强弩射出的箭的轨迹。虽然我的数学成绩始终不见好,父亲的鼓励让我常常要崩溃的自信一次又一次回来。父亲虽不富有,却常常洋溢着一股踏实温暖的感觉,给我一次又一次重新出发的勇气和力量。
那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吟诵过的诗词、讲过的故事和数学题早已模糊了。但那些吹牛皮的夜晚,那雨后大青树上的阳光彩虹,那水泥地板上的大圆,常常在我的脑海里此起彼伏,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