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博凌派出所在博凌镇上一条脏乱的街道尽头，房子简陋，门口处停着辆执勤警车，还有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万清推门下车，但下一秒又重新坐回座位上，扒拉过镜子，看到自己衰败的面容才安下心来。
再胡乱拨弄几下头发，尖指甲刮刮两边脸颊，很快给添上几道红印子。
这是一种示弱姿态。若能激起民警和失主同情心，事情办起来容易得多。
万清有过多次经验。
接待她的是一名严肃的老民警，眉头始终拧在一起。
他匆匆瞥了万清一眼，嘴角鄙夷的扯了扯，问了几句，拿出本子让她登记信息，再领她走过一条小小的过道。
小镇里的派出所管辖的范围小，万清跟着老警察上了二楼，绕到最里一间房才发现另外三人，一个穿着警服，一个穿着浅啡色衬衫，站在近门口处，低声说着什么。
而她的女儿李影，正埋头抱膝蹲在房里右边角落里。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办公桌，四把木凳子，上面放着半瓶水。
老警察冲着穿警服的年轻人喊：“小周，她家长来了。”
两人停止谈话，都抬头看万清，叫小周的率先朝他们挥挥手，粗声说：“总算来了，快，快，把她的口撬开。妈呀，我遇着个哑巴！哑巴还偷，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万清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跟着进了屋。
女儿听到声响，抬头想站起来，不过很快注意到小周对她瞪眼警告，立刻怯怯地蹲下。
万清心里怒火涌上来，又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万清说话，却是对小周说：“她都偷了些什么？”
小周对万清特别不满，虽然她什么都没做，但单就这副态度和神情就让人不舒服，再加上她身上衣物普通，气色萎靡，像被人修理一顿后要进手术室似的，平添一份诡异。
他将手中的矿泉水瓶重重的往桌上一放，随手拿起桌上一份资料，粗声念道：“偷了什么？我看看啊，前后共偷了十包卫生巾，四双女式拖鞋，四盒油画棒，十条巧克力，两盒水粉水彩颜料，五盒铅笔，十包手帕纸巾，四套内衣裤……”
他念着念着竟失笑道：“她不仅偷，还在同一家超市偷，偷了两次，超市老板是个好心人，第一次抓到只是教育教育，让她赔点钱就了事，谁知她还来第二次，这才没办法，报了警。我说，你女儿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万清正侧头瞅着自家女儿，听到这话转过身，抬眼冷冷地瞪着他，目光像两把钉子，要把他戳穿似的。
她僵着脸问：“失主在哪？”
小周立马冷笑，“怎么，想和解？劝你想都别想，人家放了你一次，你还来。你当人家是傻子啊！”
万清不理会他眼里话里的嘲讽，视线转了一圈，停在一旁穿浅啡色衬衫的中年男人身上，问：“失主是你吧？”
浅色衬衫男似乎一直在留意他们，听到她问，不紧不慢道：“是。你女儿在我爸的店里偷了两次。”
万清一听，垂下脸，再抬起，她那张愁云惨淡的脸上多了层哀怨，显得更惨淡无比，“大哥，对不起了。人说，养不教父之过。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女儿本来是读书很好的苗子，现在却变成个女小偷，我比谁都要痛心呐！可这能怪我吗？我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子，孩子她爸烂赌，只管赌，全家就我一个女人白天菜市场卖卖菜，干得多，挣得少，管得了孩子的饭，管不了她学好不学好……”
她絮絮叨叨，没有停止的意图。
他没打断她，只是盯着万清看了一会，似是想起什么，竟生出一副尴尬神色。随后，他侧过脸，一时看上去僵硬无比。
万清将他的表情解读为拒绝。
但她懂，事在人为。
她走到他面前，泪眼婆娑，“大哥，您当帮个忙，给个机会给孩子。她一时鬼迷心窍，心眼倒是一点不坏，真的……就连街上的流浪狗病了，她也抱去医院救治……大哥，求求你，我女儿才16岁，不能留下案底啊……留下案底就完了……”
最后，她抓住他左手，开始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子蹙眉，想撇开，没想她竟用了大力气，一时挣脱不得。
一旁的民警看得头大，没想到她来这一出。
最后劝止她的竟是女儿李影。
先是小周厉声打断她：“够了，你以为你在唱戏吗？这事没得谈，人家一开始就说了，不……和……解。”
万清看一眼小周，冷冷道：“你是警察没错，但也不代表你能替他发言吧？”
一句话噎得小周差点拍桌子。
万清又转向男子，继续面露难色，低声哀求。
于万清来说，求人这种事，已成一门技术活，再娴熟不过。
年轻时，她求过父亲让她读书；婚后没几年，她求过上门催债的，也挨家挨户上门求人借钱；近一年，她求警察，求失主，求老师。
久了 ，她都觉得自己像一条狗。
Chapter2
一直不说话的李影听到小周的话，慌惶的神情反而松了下来，劝万清：“妈，就这样吧，不要折腾了。”
“你给我闭嘴。”万清看着女儿，终于发现，现在对她，除了愤怒，再生不出别的任何情绪。
万清以前看过一则新闻，说有一个母亲，为了劝自家孩子做作业，竟给跪下了。她当时觉得不可理喻，这不混账么？
现在她也想当那混账。
万清几乎是冲到女儿面前，双手抓住她双肩，指甲尖掐进皮肉，喊：“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偷？你偷那些东西干什么？你没钱吗？没钱妈妈给你。”
她边说边神经质般的从提包里掏钱，才发现只有一张20元的现金。出发前她把钱都给了李贵。
她又掏出所有银行卡，一张张扔到李影面前，“还有卡，卡里还有两千元，够你买几倍你偷的那些东西了，再不行，我就算去卖血去把菜摊子转掉就算赔尽家底，都给你买好不好？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去偷了？你好好的学不上，你去做小偷干什么啊？啊？你告诉我……”
说到最后，仅余的一根弦崩掉，她嚎啕大哭。
真没辙了，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不会失控至此。
她不知从哪里入手，眼前的人压根不愿沟通。
李影没料到万清会来这一出，长时间保持着的呆滞表情像是刚活过来，没有血色的脸微微颤动，眼睛却奇异地亮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嚅动，“妈妈，对不起。我不想的，但我不配……我……只配这种生活……”
李影说得断续，字不多，万清及众人愣是听不懂。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不配？”万清问。
李影嘴皮子要继续动，却眼角瞥到一旁的小周和男失主齐刷刷地盯着着自己，像空中盘旋的老鹰，嗅到奄奄一息的猎物气息，兴奋地等待她彻底放弃抵抗。她的头立刻眩晕起来，感到有股推力冲撞过来，气有点喘不匀，脸色变了变，就摇摇头，“没有什么，妈妈，你回去吧！不要理我了。”
她最后的语调，变成恳求，紧接着，她的眼睛暗下去，重新变得了无生趣。
苍白的皮肤，恰好暴露在窗外射进来的一滩阳光里。
从万清的角度，她整个人都融进光里，带着股决绝的抗拒。
李影低下头，双手抱膝，重新缩回她的世界，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万清纵有千斤力也使不出，她气，又不知发泄在哪里。
她脸上的愤怒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渗了寒冰的脸。
转过头，她问小周：“怎么处罚？”
没想那失主却改口，抢在小周前伸出五个手指头：“500，你们走。”
万清倒是吃惊，但也再没心情揣摩。她只想速战速决。
“身上没带钱，我加你V信，手机转给你。”
对方点点头。
小周在一旁不满道：“深哥，赔少了，这种人就该给她个教训。”
他摆摆手，示意小周别再说话。
万清机械地照办，转好款，然后走前一步，拉李影走出房间，却不肯再看她一眼。
像是妥协，也是种绝望。
以后，再不想理她了，随她去，想干嘛就干嘛，就当没生过她。
踏下第一级楼梯，万清下了决心，带着前所未有的灰心和失望。
疲惫让她差点移不动步子，周身的力量正在一点点丧失。
她看着头顶一抹艳阳，感到一阵眩晕，就要往一边倒去。
“妈妈！”李影吓得失色叫起来。
“小心。”一双手已抢在李影面前，抓住万清左臂，将她扶定。
“没事。”万清捂住胸口，努力忍住涌上来的恶心感。
“可能是饿的。”那声音又说，接着拉扶她到楼下一间空房里，不知从哪里搬出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可能吧。”万清记起，她从早上到现在没有一丁点东西进肚子。
坐下后，万清好受了点，才注意到拉她的人。
是那个男失主。
他现在站在面前，万清才发觉他身材高大，在他面前打下一截阴影，而他的脸，在浓郁的阳光中有点失真。
“先吃点东西。”他又变戏法的从背包里掏出一块三文治，递给她。
万清拒绝了。
看到她的警惕，他皱皱眉，“吃啊，一块三文治算什么？我中午吃饭时买的在便利店买的，能毒你不成？”
万清这才吃，有点窘。
吞下三文治后，精神恢复了点，力气也回来了。
她向他道谢，同时注意到他的脸棱角很深，眼窝也深，但神态间，倒是和善。
特别的是，这张脸，她莫名熟悉。
但她印象里不记得这张脸曾出现过。
她离开前，又看他一眼。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他却若有所思，耸耸肩，“万清，你果真不认得我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