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连黑白电视都没有的乡下,家家户户要想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都是靠广播。天气预报、新闻、童话故事,这些都是通过广播传播给我们。爷爷和爸爸每天的天气预报都是必须收听的,农民最关心的就是天气。本来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
但是在八五年春天的一天早上,广播上的一条消息却打乱了这份宁静。那天早上爷爷在厨房做早饭,爸爸在院子里扫地。突然广播上传来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现在播一条寻亲启示。一名男子回高邮寻亲,该男子小时候在高邮孤儿院被人领养,小名可能叫张小四,现在叫郑跃进,记忆中母亲已不在人世,还有父亲在,现在人在高邮公安局,听到广播的需要认亲的来相认……”。听到这里,爷爷立马从厨房出来,爸爸也停下了扫地,认真听着广播,然后对爷爷说:“爹爹啊(爸爸叫爷爷爹爹),这个会不会是我们家小四子找回来了”?
“是啊,找了这么多年,这次大概真的回来了”。
“不过我们小四子是在邵伯给人家抱走的,不是高邮福利院啊”?
“不管怎么样,你们去高邮看看,这么多年了,也有可能记错的”。爷爷很激动的对爸爸说。
我刚起床听到他们两个对话,知道他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二叔有消息了,也很高兴。虽然我没见过二叔,但是从小到大都在听爷爷他们说二叔的事,心里也很想念未曾谋面的二叔。
在六一年,我奶奶因为疾病,在三十六岁就去世了。爷爷带着四个孩子在没有一点吃的情况下,到了没法活下去的地步。在本村一个好心大妈(后面都简称大妈,是我爸他们辈的大妈)的帮助下,让我爸带着二叔和大姑跟着大妈去安徽一带讨饭活命,小姑和爷爷留在已不能算家的茅草棚里艰难度日。
当时还没有汽车,去安徽要坐船,爸爸带着二叔、大姑跟着那个大妈上了船去安徽。船开到下一站上来几个妇女。大妈跟几个妇女就开始了聊天,其中一个妇女问大妈:“你们去哪里啊?你一个人怎么带这么多孩子”?大妈说:“这两个是我自己家的,旁边两个是我们一个村的,妈妈死了,家里没吃的,我带他们一起去要饭。出门时他爸爸说要是有好的人家要孩子,就把小的两个孩子送给人家养,总比饿死强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是挺可怜的”。
其中一名妇女看看二叔说:“这个小男孩看起来蛮好玩的,我孩子姑姑结婚几年一直没孩子,想要个孩子,我把这个男孩子带回去给他们家养吧”。然后那个大妈就跟我爸说把我二叔给人家。那个时候人也饿傻了,只要有口吃的就想不到别的了。那个女的买了几个烧饼给我爸和大姑。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要给那个妇女留个家里地址,于是船上会写字的人帮忙写了地址交给那个妇女。
船到了下一站是邵伯,那名妇女下船的时候,就把哭着的二叔抱走了,我爸跟大姑也一起哭,但是没有办法,命运已由不得他们自己了,只能这样。大妈带我爸跟大姑到了安徽。大姑被人介绍帮一户有钱人家带孩子,尽管大姑当时也只有十二岁,却要承担起一个保姆的责任。我爸跟着那个大妈在安徽要饭了一段时间,就跟大妈回了家乡。爷爷看到出去三个孩子,回来只有一个孩子了,心里特别伤心,但也没有办法,这样总比一起饿死了强啊!后来大姑到了十八岁,凭着记忆自己找回来了。寻找二叔就成了爷爷的一块心病。
“早饭已经烧好了,你们赶快吃一点去高邮公安局看看”,爷爷催促着爸爸。爸爸跟妈妈吃了早饭,就急忙赶到汽车站点坐公共汽车去高邮。那时候汽车很少,一天去高邮也就两趟来回,站点也离家有一段路,家里还没有自行车,爸妈只能步行去站点坐车。到了公安局说明来意,工作人员把寻亲的男子带到爸妈面前,他们交流了几句,爸妈看看又不太像二叔,工作人员也说看着跟我爸不像弟兄。然后爸妈就回家了,告诉爷爷说不像自己家的人。
爷爷急了,说:“你们怎么知道不是,带回来看看啊,他那时候已经七岁了,很多事也会有点记忆的,回来问仔细点啊”!因为听说爸妈去高邮带二叔回来,家里也来了好多村里的大爷大妈,都说你们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我们都是记得小四子小时候的样子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一个情况这么像的。于是一致合意第二天爸妈再去高邮。
第二天寻亲的男子被爸妈带回来了。家里围满了乡亲,都跑来看,我也第一次看到二叔了。高高的个子,皮肤有点黑,很憨厚老实的样子。家里一屋子的人都围着二叔,年纪大的长辈他一句你一句的议论开了:“小四子小时候腿上割草把腿割伤了有个疤的”,于是有人挽起二叔的裤腿,果然有个疤。
“小四子小时候吃草多,那时候肚子涨的很大的”。
“现在这么年了,条件也好了,怎么可能还吃草呢,肚子也看不出来大了啊”。
“看十爹爹(爷爷的小名)耳朵是个招风耳,这个也是个招风耳啊”!大家一看,还真是两个人长了一样的耳朵。
“这家里姊妹三个长的矮像娘,小四子这么高,像他老子啊”。爷爷个子比较高。
“你们看他小名叫小四子,也姓张,你们家的就是叫小四子,现在他大名叫跃进,这跃进又是我们村的名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可是我们家小四子是在邵伯船上被人家带走的,这个人是高邮福利院被领养的啊”?爸爸有些疑问的说道。
“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说不定当时人家带的人不要他了,又把他送到福利院去了呢”?一个大爷说道。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发生孩子送来送去的事一点不奇怪。
于是村里大爷大妈一致认为这个男人就是我二叔,爷爷跟爸爸以及家里所有人也都觉得这就是二叔。爷爷老泪纵横,这么多年的牵挂终于有了结果,一家团聚了。
二叔确认自己找到家后,见到自己父亲、兄妹也是热泪盈眶。决定在家里住几天再回去,给二婶发了电报,告知情况报个平安。二叔说他是八岁时被他的养父母从高邮福利院领到宿迁大兴镇去的。爷爷说是七岁,相差一岁也可能他们谁记错了。因为他养父母当时有四个女儿,一直没生到儿子,就领了二叔回去。因为女儿多,就二叔一个儿子,养父母对二叔还是很好。但是二叔长大后,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心里总是想念自己的亲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等到养父母过世,在二婶的支持下,凭着幼年的一点记忆回到高邮寻亲来了。
二叔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跟二婶在他们镇上帮人家加工棉花胎为生。二叔在家里的几天,尽管八十年代我们家里并不富裕,但是每天都给二叔不是杀鸡就是买肉,我们感觉那几天就像天天过年一样。爷爷和爸爸好像要把对二叔三十年的亏欠在这几天都弥补上。
这以后每年冬天弹棉花胎最忙的时候,爷爷都会去二叔家帮他们做饭,照顾孩子,享受天伦。年底他们再一起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那几年一大家子春节总是其乐融融的。
在九零年的秋天,我们家正在砌厨房上梁那天,来了一个陌生男子。他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那时我还在上学,家里砌厨房上梁,人特别多也比较忙。眼看着要下雨,大家都忙着干活。突然一个矮个子陌生男子走了过来,说要找一个叫张士太的人,这是爷爷的大名。大家都停了下来,看着这个陌生人,问他是谁?找张士太干什么?乡下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里,谁家有什么亲戚大家都认识,这个男人谁也没见过。然后陌生男子说:“张士太是我父亲,我叫张小四,我是回来寻亲的”。
“什么,你是张小四?回来寻亲”?爸爸一脸惊愕地问道。
“是的,我小时候跟哥哥姐姐出去要饭,被人家带走的,我有地址,知道我是这里的人”,陌生男子回答。
“怎么回事,怎么又会有一个小四子回来了,不是已经找回来一个小四子了吗”?干活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眼看着要下雨,我爸急了说:“哪那么多小四子的,我们家已经找到了,快点走吧。大家抓紧时间把瓦盖好,马上要下雨了”。陌生男子听我爸这样说,眼泪就出来了 准备离开。这时候有邻居就拉住他,跟我爸说:“人家既然来了,就问问清楚,你这样把人家吼走干什么”?于是家里又热闹了起来。那些大爷大妈跟二叔回来一样,都涌到了院子里,都来看稀奇了,大家都奇怪怎么又会有一个来认亲的小四子。
爷爷也从菜地里回来了,看到陌生男子就感觉在哪见过一样。大爷大妈们又议论开了:“以前那个大概认错了,难怪个子那么高,跟他们兄妹三个都不像呢”。
“是啊,这个跟桃妹(小姑的名字)多像啊,从后面看,走路的样子一模一样”。
“唉!这个孩子怎么到现在才找回来啊,害得十爹爹把人家当儿子这么多年”。
他一言你一语的议论个不停,也说不出个结果。突然爷爷看着陌生男子说:“你说你叫张小四,是我儿子,有什么证据呢”?因为已经认了一个儿子,爷爷这次不敢这么草率了。这时候陌生男子开口说道:“我被人家领走时,留了家里地址的,只是这个纸条被爸妈藏起来了,我一直找不到这个纸条。我只记得我是跟哥哥姐姐出去要饭被人领走,别的都不记得了。这次是我在家里无意中看到的,我偷偷地把地址背下来,才找到这里”。
爸爸这时候也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态度不好有点过分,走过来问道:“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被人家领走的?领你走的是什么人吗”?陌生男子说:“我当时还小,不记得是怎么被人家领走的,但是领我走的人是我舅妈,她现在还活着,你们可以跟她当面对质”。因为砌厨房比较忙又乱,家里人让陌生男子留了他那边地址,先回家去。原来他就在我们隔壁兴化县 。
过了两天,爸妈跟姑姑、姑父几个人一起按陌生男子留的地址去了兴化。在陌生男子的带领下,找到当初带走二叔的妇女。虽然时间过去了三十年,但是那名妇女也就是二叔现在的舅妈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爸,说就是他把二叔送给她的,我爸也认出了当初带走二叔的妇女就是她。然后他们一起回忆了当时分手的情景,以及买几个烧饼给我爸跟大姑,当时船上有几个人,还有那个带我爸去要饭的大妈长的什么样子,当时说了什么话之类的。
原来二叔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他养父母当时没有孩子对他还可以,后来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对二叔就很不好了。二叔可怜一直在寻亲,想找到自己的亲人。就是苦于找不到那张写有家里地址的纸条,又不敢问他的养父母,没有办法回来。后来结婚生子,还好遇到好二婶,日子才慢慢的熬出头来。
最后终于确认这名陌生男子才是我的亲二叔。以前那个二叔居然不是我的亲二叔。后来前面的二叔来过几次,知道自己认错了亲人。虽然我爸说不是兄弟也可以当兄弟相处。但是前面那个二叔大概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慢慢的就来得少了,后来爷爷去世来过一次,就再没联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亲人?
我的二叔终于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