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伍”是我的表叔,他的乳名叫伍均,“老伍”是表叔的江湖大号。因“均”和“斤”在老家的发音相同,且乡下人没文化,起名字就起出奇葩。乡下名字从“二均(斤)”到“十均(斤)”都有,如果老祖宗名字的习惯不是两个字内为限,有可能起到“几亿均(斤)”都会。这几“均(斤)”的名字大多跟出身时的体重是有关的,但太大太小的“均(斤)”除外。我小时好奇,有问过奶奶,表叔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整好5斤重,奶奶没正面回答我,只是笑了笑,微微点了下头。
表叔个头1.68米这样,方脸,宽口阔鼻,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浓粗的眉毛,眉线直而长,头上的头发浓密粗壮,一根根朝天冲着,所以表叔一生的发型都是寸板头,配上他笔直的腰板,更显的表叔的帅气精神且不怒自威。
在我们村庄方圆几十里内,表叔老伍可是个风云人物。这社会地位主要是表叔为人豪爽耿直、重义轻财、嫉恶如仇、乐善好施的个性赢来的。不认识的人只要跟表叔在乡村的红白事酒席上划几道拳、喝几碗酒,对路了,以后就是哥们、兄弟,所以表叔的朋友非常多。
表叔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奶奶和父亲面前服软,小时候我不懂的这里面的缘由,问了奶奶和父亲为什么,他们讳莫如深,从不告诉我答案。长大后,慢慢从族人的口中才知道其中原因。原来,表叔年幼的时候父母相继过世,抛下了表叔姐弟二人,孤苦凄惨之状可想而知。奶奶身为姨妈、父亲作为年长十几岁的表哥,又同在一个村子,义不容辞地接收了表叔姐弟。表叔小的时候特别聪明,但也特别淘,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捉虾无所不能。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表叔的“熊、淘”难免惹些小祸,上门告状的不少。奶奶和父亲怕他闯出大祸,呵护有加之外,把他也看的紧紧的。表叔成家立业后,“熊淘”改为“侠义”,奶奶和父亲才放下心来。所以每当提到表叔,奶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伍均这个调皮鬼成家我就放心了”。
记得成家立业后的表叔,还是有一次让父亲不放心。那是因为表叔的姐姐远嫁他乡,表姑的婆家非常恶劣,表姑在婆家做牛做马,生儿育女,但她婆家上下对表姑百般欺凌,表姑不堪凌辱,以死相抗。表叔发了雷霆之怒,操起猎枪要去找表姑的婆家拼命。那时父亲怕他干出流泪又流血的冲动事,父亲叫上了族里的亲人,安排一部分人死看死守着表叔,一部分到表姑婆家理论。直到事件平息下来,表叔情绪稳定了,奶奶和父亲才放下心。后来,父亲也把猎枪还给了表叔。
农闲的时候,表叔喜欢上山打猎,表叔扛着猎枪的身姿非常的酷帅,猎枪枪管乌黑,配上枪柄,长长的,表叔把猎枪倒搭在肩膀上,左手轻轻地扶着枪管,脸上洋溢着自信。因为表叔小时候特别能“淘”的缘故,还是他的童心未泯,已为人父的他对我们这些小屁孩的淘从不呵斥,甚至还避开父亲的耳目,暗中“支持”我们,我们小时做小火枪没有自行车链子,表叔不动声色地把他自行车链条截下来“赞助”我们,我们做弹弓没有皮筋,表叔把自行车废内胎剪成一断一断悄悄递给我们。有一次,到表叔家帮助双抢,午饭的时候,表叔拎起一瓶啤酒,用筷子潇洒地一顶瓶盖,瓶盖应声而起。接着,表叔把我的饭碗拿过去,正要往里倒酒,表婶刚好端菜出来看到,乜了表叔一眼,说:“小孩喝酒喝的不会读书了,这个都不懂”。表叔才住了手,陪着表婶“呵、呵”地笑两声。
80年代后,改革开放春风吹到了农村。表叔的“淘”性又来了,但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淘气,而是“淘”金。决定淘金之前,表叔还是很慎重地向奶奶和父亲作了报告。奶奶和父亲认为,只要表叔不是干违法的事,在能力范围内的风险可以试一试。有了大家的支持,表叔雷厉风行,马上行动。没多久,他设在厢房里的面条作坊开张了。
表叔其实对面粉加工技术一窍不通,纯粹就是一个门外汉,但表叔也不是瞎干,他也经过一番调查,我们村庄方圆几十里没有一个面条作坊,农村人红白事和寿宴都要吃面条,况且面条湿的卖不出去还可以晒干卖,不存在大的损耗,所以,开面条作坊是没有太大风险的。
万事俱备,只欠技术的东风。没地方学,表叔就自己摸索,一斤的面粉放多少水,放多少碱,和好的面团要揉多久……,那段时间,表叔除了田里的水稻必须去管外,整天都呆在面条作坊里,他心爱的猎枪也从此被束之高阁。我印象最深的是表叔的发明创造。表叔为了和面省力,到家后山砍了一根大毛竹,把毛竹清洗干净后,在和面案板的后端安装一个支架。和面的时候,表叔就坐在和面案板前端的毛竹上,利用双腿的弹跳和体重来和面,既省力,又高效。前一段时间,我无意中看了《舌尖上的中国》里报导了广东一家面食店所谓的“毛竹压面”,我都笑了,这功夫,表叔在30几年前就发明创造了,只不过当年他没申请专利而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表叔面条作坊越做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农闲的时候也就经常看到他在前面拉着板车,表婶在后面帮他推着车,走村串户卖面条。表叔和表婶那一幅乡村夫唱妇随的浪漫景象,羡煞了很多家庭。表叔和表婶走村串户卖面条经过我们家的时候,必然要停下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面条孝敬奶奶,然后陪奶奶说会话再出发。奶奶常感慨地说:“伍均真有孝心,可惜我妹他们没这福”。
遇到乡村里家庭困难的人家办大事,特别是白事,又急又没钱,表叔知道人家不好意思开口赊账。往往都是表叔主动对人家豪气地说:“先拿去,办事要紧”。
但没想到,表叔生命竟终结在侠气的事上。出事的那天上午,表叔照例出外卖面条,这次不是拖板车,是骑“嘉陵”摩托车去(当地人称杀猪车)。因此,表婶也就没一起去。表叔经过隔壁村时,被一个村民喊下。原来,这村民在运一个农具,农具放在拖拉机上,他一个人抬不下来,要表叔出手相助。表叔二话不说,停好车就上去帮助抬。他们把绳子绑在农具上,弄了根棍子再穿在绳子上,想用两人的肩膀力量抬下来。结果农具太重了,棍子受力不住,断了,表叔一下子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从拖拉机上重重地摔下来,后脑勺着地。表叔只在地上休息了一会,等稍微恢复了一点神志就回家了。等到中午,表叔的头疼的越来越厉害,后来,脑震荡的现象越来越明显,送到县医院时已经人事不省了,医生无奈地说:“回去吧”。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表婶、表姐、表妹、表弟已经在表叔的身边撕心裂肺地号哭。父亲听到这个噩耗后,一向坚强的他像泥塑一样,呆呆地站在家门口,接下来的几天没有说一句话。
往事如烟,生者必须坚强。前一段我回去老家,见到了表婶,她老人家除了腰椎不好外,身体的其他方面还好。表姐、表妹、表弟都已经成家立业,家庭和美。我想,表叔家人的幸福美好,是对表叔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注:因表叔与奶奶、父亲这种特殊关系,加上表叔非常孝顺感恩,即使成家后,他有事没事都会逛到我们家看望奶奶。我们家里的大小事情他都一马当先,从没出过远门的他,第一次到省城就是为了送我姐姐去上学。表叔的侠肝义胆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做人做事的风格。感谢老伍叔!感恩老伍叔!怀念老伍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