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停歇过。从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投入那片看似平静的大海里。她现在叫精卫,为了仇恨而存在的生命,无休止地来往于山海之间。
从不感到疲劳,从不感到饥饿,也从不曾感受病痛。她将一块石子投下,然后振翅返回,衔起新一颗石子:只是无止息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罢了。春秋冬夏,斗转星移,时间已经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她只有一天在思考。其余三百六十四天,她都忘了自己为什么想填平这片海。
有一天她看到自己常去的山,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一片小山丘,不复当年的巍峨。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彼总是帮助她完成她的夙愿:它在山上的巨石和草木上埋下岁月的因果,于是在一年年的风吹雨打之下,巨石变得脆弱,然后在终于化为风沙和碎石。于是精卫衔起碎石,投入海中。多少年过去了呢?精卫想,她已经移平了一座山,那片海又怎么样呢?
那片海还在那里,精卫把石子吐进海里,只激起了一丝波澜。她恨这片海,这片夺走他人生命而不自知的海。
于是她又重复工作着。那片海啊,一年年地升高了水位,终于舔到了那里民居的屋脚。后来,人们不得不往高处搬迁。那以来又过去了很多年,这里再没人居住了。人们离开了它们的家乡。
精卫已经移平了第三座山。飞过这片土地时,她忽然发现这里变了样。从那片海里溢出的水,化为一条条江流流往大地各处。而离海最近的那片区域,已变成空无一人的沼泽地。
这都是我的缘故,精卫心想。飞到海的上空,她发现那片海已不像之前看上去那般壮阔无垠——它的边缘已经清晰可见了。
那些河地边缘,她发现人们在河边安了家。人类挺好,精卫想,他们可以聚成一团,享受只有他们懂得的快乐;他们生命有限,所以知道人生的珍贵。而我孑然一身,无所谓始终,年复一年地只是将石子投进海里,这算什么呢?
啊啊,是啊,我以前也是他们中一员。精卫想着,但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呢?那时的自己,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呢?
她把石头投进海里。
她移平了一座山,又移平了一座山。有一天,她把石子扔进海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她才发现那片海原来已经不在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这片海被填平地模样,当她真看到的时候,发现这片由海化为的陆地比她想象的更加丑陋。
没有海了。精卫盘旋空中,条件反射一般还想飞去最近的一座山取石子,但猛一醒悟:这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啊,对了,她从未想过填平这片海后的事情。
于是不知道多少年来,她第一次落了脚,就在她搬空的第一座山(现在只是个小土包)上。
为了仇恨而存在的生命,骤然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
她花了一天休息,然后用了三百六十四天去思考。她为了复仇,因为有想要填平那片海的夙愿才化而为鸟。而当这唯一目标终于完成时,她没有感到快乐,感到的是无比巨大的空虚。在这个突然被剥夺了理想和目标的世界里,她只感觉自己是多余的。没有同类,没有要去做的事情,有的只是无尽的生命。哪怕那片海还剩下一个水洼,我也有事可做,精卫想。但她确信,那片海已经什么也没留下了。
就连由这片海发源的河流,也尽已干涸了。这里终于变成了一片没有人烟的绝境: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精卫想。
她留在这块山丘上思考、回忆,终于有一天,她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那时她还不是鸟,而只是一个渴望着天空和大海的普通女孩子。
她记得,那时她享受着只有人类才懂得的快乐,然而她却不满足。那片海和边上的村庄,存在于她记忆的每时每刻。啊啊,是的,她当时是爱着这片海的,爱着它和它周围的人们。只是那一次,浪打翻了她的船,那样一个还未来得及绽放的生命,徒劳地挣扎着,然后沉没了。可是这片海不懂得,它不知道自己倾吞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它一如既往,我行我素。而女孩做错了什么,才会死在去见爱人的路上!
这片海何其不仁!
于是她那丝愤怒的执念终究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去,并且会一直活下去,直到看到沧海化为桑田的那一天——今天,那片被填平的海,感受到她的愤怒了吗?然而这一切的意义何在呢?她的爱人早已不在,她自己也不是能感受到作为人的快乐的女孩了。
精卫停留在那片山丘,进行着无止境的思考。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化为一片茫茫的沙漠,那片海——她一辈子记恨着的东西,什么也没能留下。
我为什么而活呢?精卫想:说到底,拥有这样永不会衰老和死亡的身体的自己,真的可以被称为是生命吗?一切生命都有终止的一天,难道自己不应该像这周围的生命一样,化为一捧黄沙吗?
可是,她还依旧存在着。
抖落身上陈年的沙土,她重新振开了翅膀。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执念未消,只是这份执念、这使她不惜化身为鸟也要坚持的执念,究竟通往何处?这执念又究竟是什么呢?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飞,也不知道将会在何处落脚,只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了。对她而言,所需要的是一种解脱。
她一路不停歇地飞了许多年,然后停了下来,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蓝色——她找到了另一片海。
这便是我的执念所在吗?精卫想,自己执念尚存,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海吗?这些海也曾吞噬过无数像她这样的生命,因此她的使命不仅在于填平那一片海吗?
精卫犹豫了。她试着将一颗石子投入海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一如那无数次的重复,她曾以为她的解脱就是填平那片海。那是一种放弃思考的、机械的重复,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她的任务,不是填平这世界上所有的海。
于是精卫又一次停下了。她终于感到一种疲惫,她的肉体从不疲劳,但精神上的无可适从,激发出越来越大的空虚,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一睡就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这片大海原本的一望无际的蓝色有了界限。这片海,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大一点的湖泊,精卫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曾休息,而是日复一日在做着填海的工作。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直守望着这片海(湖),宛如和自然融为一体,静静地注视着它的变化。
在阳光的照射下,水面泛起粼粼波光。这片湖四周各种树木狂野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生物宛如凭空出现在了这周围,这里俨然形成了一个精卫从未见识过的世界。同一片天空下,飞禽走兽们无不为了生命而奔波,宛如冥冥之中遵循着天地之间的法则。在这个世界里,唯有她自己是多余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想介入,而又不知道如何介入。
后来,有人类发现了这片地方。他们开辟了这片绝境,以他们独有的智慧和天赋,驱赶了猛兽和恶虫,建立起一个小小的部族。依靠着大海和森林,他们一直延续着,最后发展壮大成一个大部落,一个国家。精卫目睹了这个国家的一切,目睹了它们由小到大,由盛至衰,以至于最后完全消亡。及至后来,就连这片森林都渐渐衰败乃至消失了。
这片大地上发生过多少这样的故事,精卫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她不曾到达的时间里,这样的事一直都在发生着。生命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又无时无刻不在消亡,然而生命从未绝迹。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安排着这一切,使得这天地万物,都在一定范围内生存和繁衍。
精卫波澜不惊的内心骤然升起一丝恐惧。她望向那片海,仿佛听到了它的悲鸣。
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守望着这片海。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它。这片海沉寂如一片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不复往年的光彩。精卫的眼光始终在它身上,并且相信这片海也一直注视着她。
你究竟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呢?精卫发问。
时间又过去了许多年。原本平坦的地界已经变得凹凸不平,以那片海为源头,发散出数条河流,分散着流往大地的别处。那片海变得更小了,其中心甚至突兀地生出了一座小岛,于是精卫干脆到了那座岛上,继续观察着这片海的变化。
后来,这座岛渐渐变得大了,它联通了海的两岸,使这片海最终一分为二,变得更小了。最初精卫所看到的一望无际的蓝色,最终变成了两个逼仄的湖泊。而终于有一天,这片湖泊也保留不下来了,那片海最终无声地消失了,余下的只有一片丑陋的土地。以后再有人来到这里,他们不会想到这里曾是一片拥有壮丽景色的大海。
这片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想到这里,精卫倒下了。她猛然惊醒,她想起了最初那片海,那片海最终干涸以至于化为一片荒漠,真的是她做到的吗?她曾经相信着这一点。但或许,她从未填平最初那片海,而是那片海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是啊,从未有人或者有鸟想要填平这一片海,而它得到了相似的结局。而细细想来,这样大一片海,真的是每天不断向里面投石头就能填平的吗?而那些最终化为小土丘的山,真的是她能移平的吗?不,都不是。她没有能力搬空一座山,更没有能力填平一片海,而最终山平了海干了,并不是她的力量所致,而是山和海各自的生命走到了最后。
那我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究竟做了些什么?精卫想,徒劳无功地投石头入海,徒劳无功地等待着沧海桑田,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如果填平一片海本就不可能,那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化身为鸟的呢?
是一份执念,一份向大海复仇的执念。
“为什么要复仇?”精卫问自己。
大海夺走了我的生命。那时我还很年轻,我在去寻找爱人的路上!
“仅此而已?”
水吞没了许多人,但它并不将其放在心上。它不会去问自己吞噬的是什么人,他们有多想活下去,或者他们抱着多么大的遗憾。我们的死对它而言什么也算不上,我恨的是他这一点。
“可是你做成什么了吗?你没能填平它,没能复仇。可夺走大海生命的又是什么呢?”
“你看到了它的结局了。这片海也曾波澜壮阔,拥有过光鲜的过去,拥有过美好的人生。但后来呢?它缩小了,缩小了,最后至于消逝,化为一片荒漠。夺走它生命的是什么?”
“你也曾看到世间万物的生长和消亡。是什么让他们生存,又是什么让他们死亡,决定他们命运的又是什么?那决定了世间万物命运的存在,会在乎每一个个体的人生吗?”
那种曾经出现过的恐惧又重新萦绕在精卫心头。她明白了为何自己心里的执念为何还未消,她的执念所指向的,才不是区区一片大海,而是这整片天地啊!在这片天地中,大海和她都是一样的。都只不过是被自己命运所支配,被世界所愚弄罢了。
这偌大一片天地,数以亿万计的生命,无时不在上演着或喜或悲的戏码,可是这一切对这片天地而言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年轻女孩落水而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地不仁——可是天地有仁与不仁的说法吗?仅仅是作为一只活了千万年的鸟,自己对于人的消亡、森林的消亡、海的消亡都已经毫无感觉,而这片天地,会以为一个生命的灭亡是自己的不仁吗?
又或许,根本没有所谓既定的命运。它只是看着生命自然而然的产生,然后自然而然的灭亡,而自身什么业不作为罢了。宇宙是无欲无求的,正是如此,才更让其中的每个个体感到恐惧和绝望。
精卫感到自己累了,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呢,这股执念也到了尽头了。
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一路回到了最初的那片海的所在。离开那里时,那里已成为一片荒漠;重临此地,她发现一个小小的湖泊在此诞生了。这或许意味着一片新的大海正在孕育,精卫想。
可是她没有力气坚持到那一天了,她感到自己很累很累。那片湖变得越来越大了,周围开始有灌木疯长,野兽诞生了,开始有穿着原始的人来到这片区域,建立起了小小的部族。是啊,万物都无止境地重复着,继续着,永远不会有消亡的一天。
精卫感到自己动不了了,她倒在地上。但还是睁开着虚弱的眼睛,想要最后再看一眼世界的模样。
远远地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不知为何,精卫总觉得他长得像是自己相隔久远的爱人。那人向精卫伸出了手,精卫挣扎着,想要触摸一下那掌心的温暖。但那双手穿过了她的身体,捡起了她身下的一块贝壳,然后兴奋着跑离了她,把贝壳送给了部族里等待的女孩。
啊啊,原来我从来没存在过。精卫流泪了,原来世界上从未有过名为“精卫”的拥有无尽生命的鸟。沧海桑田,只有一个女孩的执念跨越了亿万年到达此处。如今,认识了一切的她太累了,累到甚至没力气再睁开眼。于是终于,她像一捧黄沙般随风而散了。
那天,那个部族的人看到那片大湖凭空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翻滚着,咆哮着,呼喊着,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爱人献上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