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家的《尘土》于2016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收集了大约十年跨度的博客文章。最近才在图书馆里得遇,如见故人。
作者在“前言”里说,读者与写者,像陌路相逢,互相打量,而他作为写者就要先开口。他不作宏大叙事,只一味写“切近的人”,如同读者最后发现的,那也是像自己的家里人一样平常。他多写黑龙江家乡,过去与现在,都是块“流放之地”,他似乎有在家乡被流放的感觉。甚至一开始就引用阿赫玛托娃的《故土》中的句子:
……
我们在它上面默默地受罪、遭难,
我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起它的存在。
……直到我们躺入其中,与它融为一体,
由此,我们才可以从容地宣称:“自己的尘土。”
也许这就是集子取名“尘土”的由来。用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来背书,简直了……果然黑龙江一江之隔,就有俄罗斯文学气息扑面而来……
我就把贾行家的文字当作“君从故乡来当知故乡事”来看,因为他笔下,真的是尘土一样实在的黑龙江风土人物。从天地不言的季节流转,到人间喧嚣之哀乐共荣,平凡人物沉默的生死,很耐心地,一笔笔勾画,如同浮世绘。真是少有的工匠式写作——并不是说他有匠气,而仅仅是其用心程度,一字一句,看得见。
还要庆幸他写的是博客,不是公众号文章,因为后者的生命只有读者过眼的那三两分钟,而前者更像“抽屉里”的写作,容许作者做慢活,读者可以慢读,重读,值回票价。
第一辑写人,而且多是老人、病人、故去的人。癌症病房里面的各人心思,纤毫毕现,机关单位内与外的世情冷暖,如烛犀照。写老道外做小生意的人,真是照相似的。写得意的时刻,写失意的时刻。写生的挣扎,写死的从容——嗯,世界上,往往是死神最从容。
在间页有一句话,我真喜欢,他说:
人之未达,无异于眇。
即便近在眼前也不影响错过。
细敲这两行字,知道他用文字不单纯是“纪录”这么简单,他是在“立心”,在“作传”,简直像个刻碑人,每刻一刀都带着自己体察出来的痛感,然而不动声色。
在一篇文的末尾,他引用了福克纳《野棕榈》里的话,“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然后作者说,“他们那些逆旅中的赶路人啊,一再选择了悲痛的存在。”
由此也奠定了作者写这些生者与死者故事的基调: 生命中的快乐与苦痛,都不回避,都尽量畅饮,沉浸其中,甚至还回味良久。
这个做法让人想起庄子。果然作者喜读庄子,也有自己的心得,而且,不同于时下一些耆老,将庄子解作鸡汤,他对庄子的体会是个人的,是带着社会关怀去切入的,有时不免也觉得深深绝望,因为他说:
“心中有哀愁的人,并不是没听过那些超脱而美好的说法,真实的一生,依然如悲凉的考语,‘不是庄子的,是叔本华的。’”
使得作者更贴近庄子的是他对自己早年的愤怒年代的回忆,自况最后自己终于变得“情绪稳定”,并说,“那两次历时较长的愤怒,或许是我由一个人变成一个典型中国人的过程吧。”
对社会现状的缺陷,保有愤怒的能力,是青年的特质。看来作者内里的热血还是没耗尽,只不过另找了宣泄的途径,不在街头,不在人前,而在深夜写作之时,一如鲁迅先生当年。
除了写人的篇什,还有单纯写物的,写游历的。有些篇章让我想起另一个写作的人的集子《与故土一拍两散》,而贾更为温和些。例如他写春天短暂开放的丁香,每年此时,哈尔滨满城都笼罩着这花的香气,但他会特意说,这是在坟头上开得好的花,还引一首不知其名的古诗:
休把庭华类此身,
庭华落后更逢春。
此身一往知何处,
三界茫茫愁杀人。
硬是觉得眼熟,后来一查,是禅宗偈颂,见于《五灯会元》。果然有本而来。
在后面的访谈中,他说,受同龄作家余地(1977-2007)的影响最大。余地的死,曾迫使他自己考虑如何生存,如何保留写作的权利而生存。这是另一个幽暗的故事了。
这是一个怀有哀愁的人,一个出离愤怒的人,一个懂得克制而深情地写作的人。这是贾行家的文字给我带来的感觉。作为读者,如此幸运,能聆听到一位写者的诚意说道,如狭路相逢,打量之下,一笑而过,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