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点钟,海涵眯着惺忪的睡眼,在卫生间里拿起牙刷有气无力地往嘴里捣鼓着,门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催促声。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看个升旗仪式要起这么早,而且门外的父亲还如此焦急,升旗仪式不是每天在学校里都能看到吗?带着一脸困惑,海涵跟随父母一起踏上了通往天安门广场的公交车。
这只是1998年北京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清晨,海涵就这样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大城市里的车水马龙透过车窗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好似在按着快进键看电影一样。他喜欢在车上注视着这个繁华的世界,洋气的上班族,醒目的红绿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构筑了令他无比向往的都市生活,要是自己也能摆脱普通游客的身份,成为一名奔波劳碌的城里人该多好啊!沉醉于这样的梦境之中,早高峰的公交车上再怎么拥挤,也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到达天安门广场的那一刻,海涵混沌的大脑立刻清醒了。眼前这座宏伟的建筑所带来的视觉冲击,胜过了他之前在电视上所看到关于它的每一幕景象。嘹亮的《义勇军进行曲》响彻云宵,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将五星红旗从旗杆上缓缓升起,红旗在清晨第一绺曙光的映射下迎风飘扬,而战士们都在行着标准的军礼,洁白无暇的手套让他们的形象更加煜煜生辉。
和以往看学校升旗不同,海涵全程没有眨一次眼睛,他甚至不想错过这个盛大场景的任何一秒钟。升旗仪式结束时,他放眼四周,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有人激动地鼓着掌,有人高喊着“祖国万岁”,更有两鬓苍白的老人眼中泛着泪花。
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爸爸的呼喊:“海涵!转过头来!拍照啦!”
海涵兴奋地转过头,和身旁的妈妈不约而同地喊道:“茄子!”
一位站在天安门脚下的阳光少年,就这样被投影在一张崭新的柯达胶卷里了。
然后,他们便同其他游客一样,在簇拥的人群中涌入了北京最著名的景点——故宫。
海涵一路跟着父母,从一座宫踱步到另一座殿,每到一处都要合影留念,这就么兜兜转转了一上午,而后在围着地图探讨接下来的行程时才发现,他们连故宫的三分之一都没逛完。吃午饭时全家一致决定,下午要加快进程,大的景点拍照,小的一律走个过场看看热闹。而此刻的海涵也彻底蔫了下来,因为昨晚他并没有睡好。他和父亲一起观看了世界杯巴拉圭与保加利亚的小组赛,他们和大多数中国球迷一样,都期待着效力于北京国安的外援冈波斯能进一球,可比赛着实枯燥,看得人昏昏欲睡,不到半场他就睁不开眼了,而他的父亲海玉明,则像个铁人一般硬是坚持到了天亮。
这一周,十二岁的海涵在家人的陪伴下登上了万里长城、爬上了香山、游览了比自己家乡还要大的颐和园。没有人告诉他,这是父母送给他的小学毕业旅行,他只是一路沉浸在疲惫的喜悦之中。
距离北京150公里的边郊之地,一群不夜青年借着大街上明亮的路灯灯光,把一张张扑克牌狠狠砸向黑色的乳胶垫上,这里便是海涵的家乡——兴华农场。整个农场分为五块区域、由一个场部和四个大队组成,海家就住在场部,这也是农场的核心地带,海涵的童年时光基本就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度过。这里有一所子弟学校,前来就读的都是农场职工的孩子;有一家人民医院,日常的小毛小病都可以得到免费医治;还有一个大型保温厂,专门生产珍珠岩,海涵的母亲杨春萍就在厂里做会计,所以他经常能跟着妈妈到厂里来玩,玩好之后再到厂里的澡堂子泡个热水澡。小的时候不管男澡堂女澡堂他都能来去自如,但现在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只好跟爸爸一起在男澡堂洗洗耐力澡。之所以叫耐力澡,是因为男澡堂里泡澡的人大都是干力气活的车间工人,他们几乎每次都是热汗淋漓地走进来,然后拿着毛巾在前胸后背反复猛搓,一粒粒黑泥顺势而下,这副光景可跟女澡堂阿姨们身上香喷喷的味道比不得。而海玉明向来寡言少语,在生人面前不太爱讲话,所以海涵每次只能默默坐在水池里听旁边大人们嘻嘻哈哈讲着荤段子。再加上男人泡澡普遍偏爱高水温,所以跟爸爸进男澡堂对海涵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整个场部的人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口,街坊邻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到了夏天,大家吃好晚饭都喜欢搬个小马扎坐在街边唠家常,杨春萍和大家的关系最为熟络,因为在大街上聊天的不是同事就是牌友,往往聊到入了夜起了蚊子,就转战别人家的各大牌场。而此时海涵也多半在跟同学们不知疯玩。海玉明则恰恰相反,他几乎不与家人以外的任何农场人交际,晚饭后都是守着电视机看半小时新闻联播,然后便开始把玩自己心爱的京胡。
说起海玉明,农场人都用一个词来形容——老蔫儿。大家当着他的面不会这样说,但背地里早已把这个外号叫得震天响。其实海玉明内向归内向,但也不至于完全不与别人打交道,只不过他有自己的圈子,单单拜过把子的盟兄弟就有两批。然而在这片地界,他心里总认定自己是个外乡人。他操着与别人不同的方言,所以一直觉得自己说话很侉。他也不在农场上班,跟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交集。而远在十里之外的塘里镇,才是他熟悉的家乡。
出生在镇上的东塘里村的海玉明,从小便跟着父母下地营务庄稼,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要说这孩子也够争气,不仅地里是一把好手,还长了个会读书的好脑子,从小学到中专,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还分配到公社,成为了一名体面的“公家人”。杨玉萍则是在兴华农场三队长大的,由于父母都是工厂职工,所以上的是非农业户口,从小几乎没碰过什么农活,读书方面并没有成绩斐然,到高中又喜好打篮球,一米七五的身高,也让她得以经常代表校队参加各项篮球比赛,这也导致了她学业的荒废。没能考上大学的杨春萍只能分配回农场,在场部的安排下做了一名会计,工作倒还算轻松,不像她妹妹杨春芬,没有高中文凭,只能在车间里做一名苦工。
两人是在杨春萍二姨的作媒之下结识的。见到杨春萍第一面,海玉明就被对方修长的身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以及大大咧咧的性格吸引了,怎奈自己不善言辞,只好回家后通过纸笔来发动爱情攻势。于是,一篇篇饱含深情的书信接连不断地寄往杨春萍所在的保温厂,很快整个办公室的人便都知道了这位文采飞扬的公社小伙。而两人的感情也在这种你来我往的浪漫情话中迅速升温。
婚后小两口曾在塘里的老房子住过一段时间,和海玉明的父母一起开伙。海玉明每天不得不骑着一台重庆80摩托车接送杨春萍上下班。可没过多久杨春萍就怀孕了,再这样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来回颠簸肯定是不行了,于是夫妻二人咬咬牙,拿出工作几年所积攒的一点点存款,在新华农场场部买了一套小平房,也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与此同时,海玉明也动起了调动工作的心思。
海玉明原本在葛庄公社下属的渔场主管后勤工作,可搬家到兴华农场后,到单位的路程变远了不说,赶上旺季一旦忙起来想准点下班也变成了奢望。于是,他便跑到章安县城走动关系,沾着中专老同学的光,花了一些打点费,最终如愿以偿地调任至离家最近的德慧公社,做的也是让旁人羡慕不已的税务工作。本以为小日子该慢慢起来了,可好景不长,在一次上门催缴税费的过程中,海玉明和北德慧村里的一户村民发生了争吵,怎料那村民竟然一言不合抄起板砖朝海玉明的头狠砸下去,海玉明当场昏迷不醒,之后在医院足足疗养了一个月。这次暴力抗法事件,彻底惊动了县政府,使得县里领导纷纷跑来慰问,而海玉明作为因公受伤的劳动模范,不仅得到了一系列表彰,还被特别委任至塘里公社民政处,负责婚姻登记工作。对海玉明来说,这是一件十足的美差,一来在自己的家乡,没有人生地不熟的困挠,二来工作着实轻松愉快,自打在这里上了班,家里的喜糖已经快堆成山了。
生活总算逐渐步入了正轨,而转眼之间,海涵也小学毕业了。
随着一家人从北京旅行归来,海涵漫长的暑假也宣告结束。农场的子弟学校初中班由于生源不够早已取消,海涵只能跟随着其他小伙伴,就近到德慧中学去借读。场部距离德慧中学将近十里地,走路肯定是不现实的,公共汽车又没个准点,根本掐不准车子路过场部路口的时间。虽然场部基本家家户户都有摩托车,可大人们都要上班,哪有时间跑那么远接送孩子呢?所以对于农场的学生们来说,惟一可行的交通工具便是自行车。海涵的自行车是老姨送的,也就是杨春萍的妹妹杨春芬。这是一辆天蓝色的女式山地车,原本是杨春芬自己上下班用的,后来她得了腰间盘突出,无法在保温厂车间里继续工作了,只好辞职和丈夫贺峰一起去下海经商,车子也就自然留给了马上需要到外地求学的海涵。这辆车子的款式比较时髦,体形不大不小,海涵坐上去刚好够到脚踏板。车子有三档变速,正常情况用中档骑,顶风调大轮骑起来轻便,顺风调小轮不至于跟脚。轮胎不算粗,比较容易扎胎,不过好在去德慧走的是柏油路,并不会经受太复杂的路况考验。
海涵一行还有四个伙伴,他的小学同桌朱威、课代表徐洋、一起踢球的队友何鹏都是应届生,而骑在最前面领头老大哥季楠则比他们大两届,已经在德慧中学读初三了。在这个重要的开学日,季楠肩负了农场众多家长的嘱托,他要带着身后的弟弟们熟悉一遍去学校的路线,同时还要给农场的新人壮壮声势。
德慧中学的学生主要来自本镇和周边的几个大村。同村的喜欢抱团成一个派系,以防本村的学生被别村欺负,于是校内就逐渐形成了德慧帮、菜沟帮、柴村帮、羊田帮几大势力,小村小店的学生容易落单,所以他们习惯于就近结盟,比如季庄和刘庄的组成“庄子帮”,司马城和皇甫村的组成“双子帮”等等。而在这个由初中生组成的江湖里面,只有可怜的兴华农场,人少得形不成派系,也没办法就近找到自己的盟友。因为在其他学生看来,农场人是纯粹的外乡人。
大家会有这样的认知并不奇怪,因为农场并不属于德慧镇的行政管辖范围,二者在级别上是平级的。在农场生活着很多老知青及知青后代,因此这个地方的方言是带着京津两地城区口音的普通话,这和德慧人的村话有着鲜明的对比。农场的男孩子都没做过农活,不像庄稼地里滚大的村娃那般精壮,所以打架并非他们所长。邻近的羊田村时常会有一帮游手好闲的小痞子跑到兴华小学来挑衅,那嚣张的气焰简直堪比鬼子进村。对方阵营里有弄瞎了右眼的、头上带刀疤的、耳朵上别香烟的,看上去个个都是狠角色,面对这些狰狞的面孔,海涵和同学们大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靠学校里的老师为大家撑腰,抑或是像季楠这样已经毕了业但没事喜欢回校闲逛的老大哥来铤身而出。可不巧的是,就在毕业前一天,老师不在,季楠还在德慧上课,海涵所在的六年级毕业班经历了兴华小学有史以来最耻辱的一幕。
那天,校长带着老师们去县城参加培训,低年级的学生也都放了假,只有毕业班留在学校自习,大家一边望着操场上的杂草丛生,一边有说有笑地消磨着这最后一段小学时光。突然,万里晴空瞬间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多达十余人的痞子团骤然来袭,熟悉的恐惧感即刻充斥了每个人的心头。
领头的是里面个子最小但最为嚣张的人,他一脚踹开教室的门,厉声喝道:
“哪个不服,出来单挑!”
全场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
看到这副景象,小个子明显变得更加无所忌惮,刻意把语调提高了问道:
“哟,都怂了?不对呀,上个礼拜那个季楠不是还带着你们在后面大堤追我们的人吗?当时牛哄哄地说什么来着?”
“要打到羊田村去!”他身后另一个小个子嘲讽道。
痞子团歪倒在一片暴笑中,笑声里充满了对农场这帮学龄最大的学生们的讥笑。
还未等笑声中沉寂下来,小个子身后的独眼龙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只见最前排的谭东被一拳打倒在地,几个人跟随着独眼龙上去一顿狂踩。
谭东噙着泪水、拍打着身上的土缓缓站了起来,他是班级里大家公认最软蛋的人,平日里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找找他的茬,顺带欺负他两下,包括海涵在内。可今天不知为何,看到他被打得如此灰头土脸,大家反倒不由自主地心疼起来。没错,以前欺负惯了人家,心里没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他毕竟是自己人啊,毕竟是站在最前面替他们挨打的人啊。
第二个被打倒的是刘洋,他可是班里最能打的那个,所以对方也特意委派了刀疤仔上手,刘洋开始还能僵持住,怎奈寡不敌众,被旁边几个人一架,牢牢摁在了课桌桌板上。
海涵站在最后一排,实在不忍直视接下来的情景,只听到“咚”、“咚”、“咚”,几声大拳砸在刘洋的后背,那声音仿佛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凿穿了一般。
“注意啦!全体起立!”小个子似乎是想出了一个新花样羞辱对方。
班里的十个男生竟然无一例外地默默站了起来,而此刻坐在座位上的女生们满脸诧异地望着他们。
“叫你们起立听见了没有!女生都给我起来!”
女生们依然稳坐如山,甚至坐得比上课时更加挺直,铮铮铁骨之上抬着的是高傲的头颅。
“哎哟喂,还挺硬啊!信不信我揍你啊!”小个子用手指着最前排的女课代表卢帅。
“哼!动我一下试试!”卢帅毫无惧色,甚至都没有正眼瞧对方。
小个子跃跃欲试,仿佛跳格子一样几个跨步了冲上去,用双脚踹飞了卢帅的男同桌朱威,由于发力过猛,自己也吃了一跤,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女的咱下不了手,就打个跟你一样肥的男生吧。”小个子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招式一边说道。
当小个子闲庭信步地走到自己面前时,海涵感觉空气像是停止流动了一般,他战栗地等待着暴徒对自己的宣判,揣测着对方会使出哪个更凶狠的招式来将自己击倒。
“你叫海涵?”小个子翻着海涵的课本,看着上面的签名问道。
海涵大气不敢喘上一口,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打累了,还是觉得眼前这个软柿子实在没什么挑战,小个子竟然大手一挥,带领众人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还撂下一句狠话:
“告诉季楠,别让我见到他,否则我打到他吐为止!”
这句话也当然被海涵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季楠,所以开学这天,季楠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倒是要见识见识,那个扬言要把自己打吐的小崽子究竟长了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