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华山以花为名,坐落于西安城西,傍帝王世家,拥华夏于中。
华山以险著称,循着这里陡峭的山石,总有些文人怅客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在悬崖峭壁上提笔留下几行字句。
如今的华山,游人再不若以前那般只见得三三两两,游程也就显得带上了些五湖四海的人间烟气。
在华山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担着几箱子矿泉水往上走的老人。他瘦骨嶙峋,皮肤粗糙且黝黑,他偶尔在路边停歇一下,木讷又腼腆地笑着。
周围的人群或坐在路边石上喘息的,或以极慢速度向前挪移的,总忍不住停下脚步眼神错愕地望着他,甚或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他足够老了,足够瘦了,可这仿佛年岁久远了的棒柴却令人惊愕地矫健,他去得不甚快,脚步却足够稳,足够恒久。如同一个在夜路上熟架船只的老练舵手,他在这里,经验丰富地走着。
有年轻人从他身遭跑过,可常常于未知未觉中,他已从在前边休息的他们身边悄然走过。
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走着,替人运送上山的物品,又把旅人丢弃的垃圾带下来。走一天,也走了一辈子。
他在休息时候唱歌,唱属于他的,山里的歌。在游人气息几乎将这座苍苍的山湮没时,这个洪亮的嗓音传来,伴随着略微刮擦树皮的粗糙,我恍然精神一震。自己毕竟仍是置身在自小向往的山里呵。
我停下脚步听他唱歌,神情专注。
周遭又有游人驻足,有些人望着他,眼中微微发亮;但更多的人如同看着街边艺人耍猴,评头论足一番,看腻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看不到这些,也不去看这些。
他自顾自地唱完,拿手在担子下掂一掂,又准备上路。
我于心不忍地拉住他,在他手心里塞入几张碎钱。几块钱,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几乎没有意义,也许连山上的一瓶水都抵不上,他却错愕了一下,连连对我摆手。
后来拗不过我,他捡了一张一块的,黑土地上枯藤一般的看得清脉络的大手,收了它,塞进了看起来脏兮兮的衣服口袋里。
我开始和他聊起来。他说,这一路他走了几十年了,走上走下一趟须得整整一天,每天二十块钱,从底下几乎没有游人的山路,与索道遥遥相望着往上走。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山顶上几瓶水的利润就能把他一天的辛苦扳回来。
我想问他为何自己不在路边卖担子上挑的货物,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他的眼神茫茫的,看不出其里的神色变化。
然后他说,要走了。他憨厚地笑着,说,你是个好姑娘。
老人背转身去,吆喝一声,担起架子,终是走了。扁担上的物品随着他的脚步上下晃动起来,有节奏地,去得远了。
我突然有种错觉,他仿佛扭过头来凝视着我,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我的眼泪就要掉了下来。
二
如今的西安城中仍立着一座座废墟,城外堆砌着如山的坟头。
透过阿房宫的残存瓦砾,依稀看到当年熊熊闪动的火光,映得天空也带上一丝暗红。走过公主坟长长的甬道,阴冷与尘封的气息伴随着地底为之正名的墓志铭长存。
如今的帝王之陵,比之普通人家的墓犹有不及,杂草丛生,树木葱郁,土堆上有修建起来的石阶,亭台,人迹纷杂,熙熙闹闹。曾经的大明宫外,修起了一座游人无数,笙歌燕舞的大唐园林。
华丽可以复制,民风犹难追及,而时代,终是逝去。
如今的人们在无数破碎残缺的瓶瓶罐罐中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把苍败腐朽的物什叫做文物供在博物馆中。
年老的考古专家们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耐着性子把时间一页一页修复,无数有着文化文明梦的学者在破碎中寻找一丝连贯,惊叹与向往着古都的旅人在碑林从中穿梭,拓下一张,带着未干的墨迹回去炫耀。
历史如同在地窖中密封了的酒的发酵剂,撕开黄页般脆弱的瓶印,时间的气息就在终年的地下掩埋中扑鼻而来了,醇香得令人窒息,甚或令人无法入信。
三
法门寺,在1981年轰然倒下的时候,这些早已不太牢固的纸终随历史化作尘土,这座有着史上最多帝王坟头的苍凉古城,迎来了它新一轮的解读。
地下挖掘出了数不胜数的宝物,文物,亦有当今世界的无价之宝,佛指舍利。
四枚舍利,一枚本骨,三枚影骨。用不同的精巧容器装置着,层层叠叠,用灿烂手段包裹在内里。
且不去惊叹那些制作精良华丽的容器,金的,雕花檀木的,从大至小环环扣着,如同风靡的俄罗斯套娃,却较之远为精密,细腻。但论这难辨真假的佛骨,我已目瞪口呆。四枚略显苍白的骨本色舍利,枚枚相似,又枚枚不同。许是在地底浸染了太久,染上了风霜,也沾染了彼此的气息,他们看起来祥和且契合,默然中带有一丝肃穆,真真假假,再也难辨。
这里的说法是不分真假,即四枚都是佛骨。真假之说本就是着相之物,怎能拿此评置本来之空?
游人不断,或匆匆,或好奇,或虔诚,或不置可否。
地下陈列室里的物品隔着玻璃,也能感觉到土地的震动,饱尝了千年的宁谧,它们终于在这座古老的塔楼坍落半壁时,再无宁日。
也罢,若无本来之说,何来安喧之苦?
四
古城之旅,终是走了过去。曾经的建筑在经历了面目全非的洗礼后,有些终究还是被完整地保留着,如同一座历史博物的雕塑,木然立在街心,望着周遭穿梭的车辆,感受着身底匆匆穿越的人群。
浮华来时,它冷漠地看着曾经的辉煌,曾经的显赫与奢侈;萧条来时,它与寂寞相伴,依旧神情冷冷。岁月仍是岁月,一般快慢地从它身上淌过,广漠如天,无常如云,却常因一些文人墨客的惆怅而沾染了唏嘘与落寞。
它们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可这里依旧有暮鼓晨钟。
想那隋唐之时的寥音弥漫,宫廷雅乐中是人醉生梦死的优雅,伴有大开大合之美,不若宋时金陵的纸醉金迷,没有明清两代重檐累赘,这里是端庄且沉稳的。
至今仍留存下来的明城墙并没有随着没落的朝代轰然倒地,这个衰老的国家在曾经的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渐渐微弱了,残存下来一副供待考证的躯壳。
这副躯壳上繁衍起来了新一轮的文明,新一轮的辉煌,尽管比之曾经的辉煌显得有些没落,有些苍苍。可老树枯藤上毕竟还是长出新的芽来,新的长得缓慢,老的也未见腐烂,于是茫茫天下有无数寻梦,寻根的路人在这条路上与之交臂,为之叹息一番。
几千年的古都,千余年的政治中心。太长,太久远。换作谁都将要被时间埋没,被历史拖垮。
它呢?这座古城带着厚重的累积,带着曾经刻骨铭心的斑驳,在这片广袤的,古老的,富裕的,文明的土地上,悠长地一呼,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