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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仔细聆听,花落是有声音的。
当别人觉得只有离开故乡,
才能真正拥有故乡。
而他想让故乡成为我们可依靠的落脚点。
一
邻居泽夏从他奶奶走不动开始,在院子里栽种越来越多的鲜花和果树。
在那个暑假,泽夏的院子草木葱茏。紫薇花已经竞相绽放,开成满树的花海,蜜蜂嗡嗡嗡地穿梭期间。
我站在一棵九里香的旁边,奶白的小米花细细密密地点缀在叶丛中,微风送来阵阵的清香,沁入五脏六腑,叫人舒展得就要飘起来。
“好香啊!” 我陶醉着,不禁赞叹起来。
“你放假啦?” 泽夏的声音从一丛茂密的芭蕉花丛传来,他探出身子,冲我微微一笑。
他有那么大那么亮的眼睛,镶嵌在俊朗白皙的脸上,我常觉得他甚至比大明星还要帅气。关键是,他还可以一年四季把花养得这么好。大抵是不用种田的缘故,他便有大把的时间捣腾花草树木。
我喜欢这位大哥哥,确切地说全村孩子几乎都喜欢他。有的人依靠权势或江湖义气收获一众追随者,像电视上演绎的社会老大;有的人则依靠才智和性情,自然而然地可以吸引别人。泽夏就像一颗自带吸引力的、温和而明亮的星星,村里的小孩子都愿意追随他。
我常常见着一群大小不一的男孩子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说说笑笑的,有时扛着猎枪、手里晃着树枝,穿越田间,往山林去捕猎,有时抱着泳圈、扛着网兜去河里游泳或网鱼。
泽夏也会允许村里的小女孩摘他院子里的凤仙花,还教我们如何染指甲。依据他的方法,我们将花瓣捣碎,敷在指甲盖上,撒上一点明矾粉末,用树叶包裹起来,不出小半天,就能将指甲染成红艳艳的天然色。小姑娘心里乐滋滋地,见谁都想显摆一下,另一面又适时藏着掖着,生怕长辈们责备过分爱美。
泽夏的母亲是医生,为了便于村民随时来家里看病抓药,院子做成敞开式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劲,从马路穿过花丛,一直延伸到房屋一楼的药房。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觉得,这个花园向全村开放,一有空就跑到这里看花闻花香。
“哥哥,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放,好漂亮!”
“嗯!奶奶喜欢花。而且有花的日子才叫浪漫啊!” 他说。
泽夏已经上大学,那时我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大我十岁哥哥说的浪漫是什么意思。我想,不仅仅是大人,所有孩子都喜欢花吧?除了喜欢看田野里成片的稻浪翻滚齐鸣,听山坡上松涛阵阵的唱歌,看看江边竹海摇曳的妙曼舞姿,除了在这个不大的花园,哪里能一年四季都看到这么多品种的花开放的呢?
事实上,村里的大多数孩子对地上的所长植物见惯不怪,更不会像我这样,经常痴迷得盯着一棵花看好久,鼻尖凑近了花朵闻了又闻,恨不得把脸都贴上花朵里。
泽夏上楼忙他的事情去了,我继续随意转悠。屋后有一个大大的葡萄架,那是他精心培育的新品种。葡萄已经逐渐成熟,一串一串铃铛似的悬挂在金色的阳光下面,紫得透亮,一粒粒鼓鼓囊囊的,就好像马上要溢出糖浆出来,直直勾着人的胃口,只要往那看一眼,嘴里就开始觉得酸得要流口水了。
我不知道那刻正好有一双男孩的眼睛潜伏墙根, 盯着那紫葡萄已经垂涎欲滴。只听到“啪嚓”一声,一块石头击中了其中一串,整串葡萄散了架,滚落一地。紧随着咚咚咚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肇事的毛头小孩闻见脚步声,顾不上捡起地上的葡萄,架起慌乱的双脚,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留下我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
二
我还处在一个高度自尊的、异常敏感的年龄。十秒的功夫,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愣着不知所措。
泽夏已经刮着一阵旋风冲过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看满地的狼藉。他一声不吭,脸色沉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的眼神迟疑了一秒,我的脸嗖地烫起来,心里砰砰砰直跳,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干的事情,我想解释,父亲从小告诫我们:偷东西犯法,就算饿死,就算去乞讨,也绝对不准偷东西。可是我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巴好像被锁了起来,不敢为自己辩护。虽然我也想吃那些葡萄,也暗暗流过口水,但半点也没有动过偷吃的念头。我瞥了一眼他暗沉的脸,那一刻空前的漫长和煎熬,眼泪都快蹦出来了。
“柒柒,我知道不是你扔的石头,我听到有人跑掉了。” 他开口了。顿了一会儿,他又说,“葡萄长来就是给人吃的,你想不想吃葡萄?”
我点点头,又低垂着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方才的窘状。
他让我帮他一起摘葡萄。他找来了两个大竹篓,一把剪刀,搬来一把梯子靠在墙边,三两下,已经登到高高的梯子上。微风掀起他白衬衫的衣角,金色的阳光在头顶上晃动。咔嚓咔嚓,一串串葡萄被他托住,剪下来,递给了我,一会儿功夫就装了满框。
我们又将葡萄摆在阴凉的门廊上,整整齐齐摆了三十八份。他说,家家都有,每家一份。随即我们去各家喊孩子过来领葡萄。孩子们齐刷刷在花园那排成了两排,个个乐呵呵,看着葡萄舔着嘴唇。
泽夏一本正经地宣布:“以后,这里的果子熟了,家家我都会分。不准偷吃,尤其是水果还没有长熟的时候,不准糟蹋果苗!没有的可以借,可以要,但偷是可耻的,哪个捣蛋,先拉到旁边药房扎一针!” 顿时一阵哄笑,人群里有人调皮附地和: “对!屁股蛋上扎一针!”
“我不在家的时候,柒柒帮忙看管,要是谁要捣蛋,可是没好果子吃!”
“泽夏哥哥,我们不偷!不偷!”有孩童喊。
“去水井把你们的手都洗干净了!干活的时候,灰头土脸也光荣,不干活的时候,指甲缝里面,起码看不见黑黑的泥巴,才算是干净的文明人!”
大家又闹哄哄挤在水井边轮流洗手,个个和颜悦色,最后心满意足捧着葡萄回家去。
泽夏填好一张清单,让我一个一个打钩,以免错漏。我俨然成了个小助理了。
村里有多少秩序是泽夏建立起来的,我已记不清,从此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偷盗事件,而且单单这么一个指甲缝要干净的细节,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三
泽夏要去外地读大学的这一天,他让我帮他简单看管花园,只要适时浇浇水,有空还多陪奶奶说说话。
“空时我当然会照看奶奶的,可帮你管花,就怕养不好呢。” 我尴尬地挠挠脑袋,我只会做一些粗农活,在田里翻土、插秧、种菜、割猪草,照看这些娇惯难养的花,我一时还没有信心。
“你看看这本图册,只要你想养,就能把花养得好!”他递给我一本亲手制作的厚厚的笔记本。
上面用彩笔画了每一种植物的图片,旁边标好了养护的注意事项:光照条件,浇水施肥,适宜的温度,适用的土壤,开花的时节…… 这是我见过最简明实用的植物图册了。
“每天看看花,奶奶可以长命百岁。”他看看门廊上坐着的奶奶,又说道。
我不明白养花和长命百岁有什么联系,似乎又能理解一点。可以说,泽夏是她一手带大的,他父母事物繁忙,一个忙着教书,一个忙着治病救人,从小只有奶奶带着他长大。
奶奶老了,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走路颤颤巍巍。起先,她拄着拐杖的时候才可以一点一点挪动。渐渐地,她困在了轮椅上,整日只能像一尊古董似的坐在门廊的阳光下面,洪钟那么大声在她耳畔她才能听得见,嘴巴咿咿呀呀说出的话也常常难以辨认。
有时泽夏坐在奶奶跟前,一勺一勺往奶奶嘴里喂饭。米饭煮得很烂,菜叶剁成细细的小块,有时是熬好的青菜瘦肉粥。奶奶吃得极慢,好像每蠕动一下嘴巴,都得调动她半天的力气。这让我总是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想到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朵,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奶奶唯独盯着生机勃勃的园子,她才会露出无比的宁静和闲适的神情,有时候甚至安安静静打起盹来。奶奶喜欢这些花草树木,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泽夏痴迷于打理他的花园,努力使得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放。
那个星期天,我坐在奶奶旁边陪她晒晒太阳。我搬过奶奶的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面,帮她修理指甲。那些厚厚的指甲像陈年的盔甲,覆盖在陈旧的坚硬的墙上,没有了光泽,指甲刀也剪不动,要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剪下来,散下灰质的粉末。整个手臂干瘦干瘦的,像丢失了水份干瘦的树皮,我心中划过莫名的悲凉。
出发之前,泽夏跟奶奶叮嘱了几句,说等石榴树开花,他就放假回来了。奶奶半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缓缓点点头,我看到她眼里有欣喜的光,转而眼角又闪动着泪花。
泽夏背着行李走出了院子。过了几分钟,他又折了回来,来到奶奶跟前。静静看了一会儿奶奶,欲说还休。后来又说:“奶奶,我走了,等我回来啊。”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迟疑又深沉的样子,逗留又不肯离去,没有了平时的明朗自如,他的背包也显得尤其沉重。
泽夏走了,我不想看着他扛着行李走出花园的背影,感觉有什么东西会随着他的离开被带走。
我开始多愁善感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隐隐地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像他那样,背着行李去到远方,不知道归期。
四
学校在千里之外,泽夏每个学期回来一次。他有一个习惯,每次从学校回来,他打理好奶奶的事情,会重新修整花园的花草树木,也会挨家挨户去走走看看。
他跟每户村民打声招呼,聊一聊过去和现在的生活。虽然他不需要种庄稼,也不需要干农活,但他了解的事情很多。他知道哪家的稻子长得好,哪家收割甘蔗要请人帮忙,哪家收成又不好,哪家丢了一条狗,谁和谁之间吵了架,谁有什么病痛了,谁嫁人了,哪个孩子辍学打工了,哪家又增添了新生的孩子……
有一次,三叔公肚子不舒服,他到诊所开了消炎的药,说第二天依情况再来复诊。叔公平时一个人在家,他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到了第二天傍晚还不见三叔公来复诊,泽夏不放心,特意跑到他家看看。结果发现三叔公晕倒在自家的天井里,紧密着双眼,脸色发青。泽夏将他紧急送往医院,后来查明是胆结石引发剧痛后的晕厥,幸亏发现得早,三叔公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那年的冬天,奶奶并没有等到他放假回来。奶奶被时间牢牢牵引着,苍老使得她缩得越来越小,她越来越听不清楚人们说话的声音。她终日坐着也开始不爱张嘴说话了,眼神浑浊而深邃。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听父亲说,泽夏奶奶在夜里走了。
等泽夏失魂落魄赶回来,灵堂那的唢呐已经整整响了一夜。他沮丧着脸,红着眼眶,沉默得不说一句话,他木讷跟着程序送别了奶奶。当最后的那堆送别的烟火渐渐熄灭,最后那一缕青烟无力地消散在傍晚灰蒙蒙的天空,此时的泽夏才开始了泪流满面,无声无息的。
泽夏发现我来到身旁,他扔给我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柒柒,你说在外面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毕竟,我也想过要走出这个村庄,贫困落后让我不止一次产生过逃离的想法。
常常在阳光下劳作暴晒,让我觉得自己要烤焦了。班级里的同学一年比一年要少,不是成绩太差读不下去,就是家里没钱再上学。父辈们和年轻点的劳动力几乎都到周边的大城市里面谋生,我也早就成了半个留守儿童。
站在村边的山岗上,放眼望去,有些田地已经荒废,有些房屋因为常年无人居住,房前屋后长满了比人都要高的荒草。如果走在村子里,会发现有些果子掉了满地也无人问津,一些小道因为走得越来越少,甚至长起了杂草和青苔。
“哥哥,你以后也会不回来吗?”
“啊,为什么不回来呢?”泽夏望着远方出神,“都不回来怎么办呢?”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前方有棵红花风铃木,紫红色的花簇挂满了枝头,一整颗树花摇荡在风里,晃动着整片山岗,有花瓣掉落地上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一声震慑心底的声音。
五
泽夏也并不是就完全省心的大哥哥,起码在他母亲眼中是这样的。读大学就意味着昂贵的付出。用他母亲的话说:花钱如流水,一双运动鞋三百,一把吉他两千,一套电脑设备五千,一台摩托车八千……一年花这么多,赚的钱不够挥霍。
那次我看见泽夏被念得有点烦了,扔给母亲一句话 :“是,是,等我以后赚了钱,一箱一箱抱回来给你用!” 他的回答惊得我心里连连赞叹,我想这多有哥哥该有的气魄。他母亲愠色苦笑,低头不语,转而脸上呈现掩饰不住的自豪感。
毕业头几年,泽夏凭借自己的软件开发技术,真的给家里抱回来一箱一箱的钞票,令他母亲脸上溢满红光。
后来有一年,他不再急着离开故乡,成天这里逛逛,那里瞧瞧,也经常跟同学出去到处考察。半年以后,他给母亲抱回来的不是一箱钞票,而是一箱文件。他郑重地宣布,要在家里创业,承包果园,开发有机农场。
箱子里的文件,有附近两座山的果园承包合同,有和农科院购买的种子合同,有跟村民签的土地长期租赁合同,还有跟银行签署的助农贷款合同……他母亲看着大惊失色,原本想他也就小打小闹,并不理会他平日里的闲逛,看见文件都是签过字、盖过红手印的,才知道他来真的。
“好端端的高薪工作不做了,大好的前途也不要了,回来当农民!你不曾耕种,不知道耕种的辛苦,还得穷苦过日子!”他母亲很不满意。
“现在时代不同了,政府鼓励农业发展,会提供优惠政策,农场可以做成有机种植,实行现代化管理,搭配禽类的科学放养,有专人负责营销,打响本地的农产品品牌是迟早的事情……”
“村民不用背井离乡,他们可以到农场里来工作,赚的也多些,家里的老老少少也能照顾得到,生活不是更有盼头?而且你也不希望我总在外面飘,不回来陪你吧?”泽夏滔滔不绝,跟母亲倾吐他的决心。
“那你们就搏一搏吧!”事到如此,他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泽夏开始了他的艰苦生涯,没日没夜泡在农场。他先是请来了专业的技术人员指导他们种植甜瓜,从育苗、播种、移栽定植、施肥浇水、授粉、留果、吊瓜、采摘,还有日常的病虫防治,他都一一亲自参与。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又种了番茄、玉米、草莓、葡萄……
农场渐渐走上了正规,村民在农场帮他打理,增加了不少固定收入。泽夏还做起了村长,为村子修建了禽类无公害养殖基地,带领村民修了村路。他处理各家间的矛盾纷争,张罗家族宗祠和村民的文化建设,处理红白喜事……常常看见他在村群里宣布消息,从异常欢快活跃的氛围可以看出,他依然是大家愿意追随的大哥。
六
有一年我回去,泽夏迎面朝我走来,我竟然一下子认不出他。这些年风吹雨晒,阳光待他不薄,他原先白白净净的脸晒得黑黝黝,岁月的斑痕印在了粗粝的皮肤,唯有那双大眼睛还是闪闪发亮。
他带着我参观他的农场。农场的入口便是一个巨大的花园,蔷薇绕在拱形的门架上,华容锦绣,朵朵簇拥在枝头。两处伞撑下面摆放着休闲的桌椅。来农场采摘的两组家庭正坐在伞下烹茶纳凉。旁边的工人将一箱箱的瓜果正往货车上装运。
花园的两边延绵着几十个大棚。最近的大棚里面甜瓜像黄金蛋一样,沉甸甸缀满藤架。
沿着花园往前走,路上搭起了葡萄架,翠绿的葡萄串已经成型。再往前走,头顶上几十个葫芦瓜在阳光下轻轻摇晃。小路蜿蜒的两边,随意栽种着各种鲜花,绣球、蔷薇、牡丹,月季……花朵飘香,蝴蝶翻飞。小路的一头搭建着烧烤架,摆放着若干桌椅。再往前,是流经村边的江河,两个大人和几个人孩童正在划船垂钓,那是泽夏为村民做的伐船。河水清澈如碧玉,倒映着上空的白云和岸边丛丛翠竹,翠竹背靠着连绵起伏的青山。
泽夏仍然将这里的花园打造成了开放的花园,谁都可以随时免费来游玩和观赏。他的花园就像他梦中桃花源一样,系连着他的村民和家人,装进目之所及的山川和河流。
泽夏为我们搭起烧烤炉,肉片在烤盘上滋滋作响,旁边的水桶里刚钓上来的鱼还活蹦乱跳,几只小兔子在花丛里无忧无虑地啃食青草。
泽夏说,这里永远是我们的故乡,在外面待腻了,欢迎随时回来。
当别人觉得只有离开故乡,才能真正拥有故乡;而他,想让故乡成为我们可以依靠的落脚点。
有风从山那边吹来,些许粉色的花瓣在身旁轻轻飘落,像云雾滑向山谷,声音轻盈而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