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结婚的理由,没人知道。除了她自己。也许她自己,也难以说清楚吧。
从前,当她还对爱充满期待的时候,她渴望着从未属于过她的他。现在不是了。她不等待任何人了。要等,也是等待岁月一点点流逝,缓慢而忧伤,又疾速而无情。再等,还能等什么呢?也只有这依旧高傲的孤独,和那回避不了的死神吧。
那天,她心血来潮,早早起来去湖边散步。早晨的空气是清凉的,仿佛蕴含着冰润的露珠在里面。于是,她心情大好,用手机拍下了很多风景照片。
湖畔是天然的。湿润的湖岸边长满了青草,草叶上也挂满了露珠。露珠,在太阳光照耀下,闪闪烁烁,散发出晃射人眼的诱惑令人兴奋。湖边的垂柳婀娜多姿,像个苗条忧郁的美人儿,引你怜爱与青睐。垂柳的叶子是翠绿色的,十分鲜嫩而富有朝气。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摆着,让你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
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很多人结伴而来,有说有笑。他们一起漫步,一起舞蹈或一起练太极拳。只有她,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又一个人回。
这些年,孤独已经从难以忍耐,变成了必不可少。晚上回到家,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家是那么静,静得可以欣赏自己的心跳。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习惯了,甜也不那么甜了,苦也不那么苦了。习惯,让幸福者的日子慢慢变平淡了,让不幸者的日子慢慢变舒缓了。持续下去,究竟,哪一种更幸或不幸呢?或者,这二者越来越接近,在感觉上,正在成为一码事?
反正都会过去的,总之也就差不多。
她向前面走去,路过一个正在湖边作画的男人。本来她一晃而过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但她瞄了一眼那男人的画,男人则瞄了一眼路过的她。事情因此而立刻发生了变化。
男人对她喊了一声:“柳彤——”她听见喊声,把目光从那人的画上转到那人的脸上。她也禁不住喊了一声:“林枫!”
彼此认出来的那一刻,她本打算保持一贯的冷静,但没有做到。她高兴地流出眼泪,又忍不住有点啜泣。熟悉之人的久别重逢,是如此地激动人心,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泪水模糊了视线,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无法判断他的内心。他温柔亲切地安慰着她。透过泪眼,她还是看出他脸上的沧桑,不过那深邃的眼神,仍然有着迷一般的魅力。
“林凌她——好吗?”她问林枫。
“她很好。”对方答。
她听了,心情复杂地笑了一下。她明白,有些事情和有些感情,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可以陪我,湖边散散步吗?”
“好呀!”他收拾画具。他是美院毕业的,分配到了规划局。他是林凌的哥哥。林凌是柳彤的同学和闺蜜。可惜,她们反目很久了。
柳彤和林凌曾经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可笑的是,就连林凌谈恋爱,从来都要带着柳彤。林凌的男朋友无论是买电影票,还是请吃饭,柳彤似乎都未缺过席。朋友们笑话柳彤是电灯泡,可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谁都不在乎。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林凌的男友鬼使神差般地说自己喜欢上了柳彤。
虽然是好朋友,她们却有着不同的性格。林凌由于家人的宠爱,刁蛮跋扈。柳彤却沉默安静而略显优雅神秘。柳彤看起来更通情达理。也许是时间久了,受不了林凌的公主脾气,林凌的男友在一次酒醉后居然说出,自己喜欢的已经不是林凌而是柳彤。这也许只是为了痛快分手,而找到的卑鄙捷径。柳彤被利用了。真相并非如此,而是男方家人不愿意接纳这样厉害的女子做媳妇。
分手,对林凌无异于晴天霹雳。从小被父母哥哥宠溺惯了的林凌,以为全世界都应无条件宠她。她并不问明情况,就觉得闺蜜背叛了自己。而事实上,柳彤从未在意过林凌的男友,从未。她喜欢的是……
“柳彤,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真打算单身一辈子吗?”林枫得知柳彤依然一个人后问她。
“不可以吗?我觉得单身挺好。或者也可以说我适合单身吧。”她无所谓地说。
“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你。”
“那你可以放心了,我自己很会关心自己。”
林枫沉默了。这气氛似乎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林枫又问她:
“这些年,你还在坚持画画吗?”
柳彤点了点头。确实,她还在业余时间坚持着画画。她热爱画画,也热爱着曾经教她画画的那个人……
“当初教你画画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有天分呢。我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徒弟。我女儿随她妈妈,对绘画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我只学了三个月。”
他听了,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柳彤,无奈地耸了耸肩。女人都是敏感的,林枫的妻子对自己丈夫教妹妹的闺蜜学画,感觉越来越无法接受。一旦怀疑的种子播洒下来,是无论如何都要发芽的。其实一个星期,柳彤也不过去林枫那里一次。
林凌画画也就是画着玩。拜林凌的哥哥为师除了她的哥哥画得好,当然还有其他因素。
“你还生林凌的气吗?”
“当然不。我对她只有祝福。”可一想到自己与林凌那经年累月的友谊,在疾风暴雨中,说翻船就翻了船,她还是深深遗憾。
林枫望着身边的柳彤,从她身上看到被孤独浸透的冷。是的,是一种拒绝走入其他人内心的冷。不过她装得挺热。平心而论,他一直喜欢柳彤,但这喜欢随着接触不断升温和被加热,让两个人在一起时,总觉得有点微妙。喜欢,如果一直被加热的话,会变成爱吗?
但这不可能了,因为那样的可能性,几乎被两个人同时掐灭了。自己的妻子,还有执拗而不依不饶的妹妹。妹妹尤其是那种从不给人解释机会的蛮横之人。柳彤也并不解释。柳彤离开了他们的生活。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居然也可以很多年很多年不见面。想到这儿,他问柳彤:
“我还记得你做饭很好吃。有一次,林凌在家过生日,你亲自下厨一展身手,你做的菜真的很好吃。我还有机会再次品尝吗?”停了一会儿,也许觉得不妥,他接着又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提那些事。你,——还是应该——去找一个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
“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决定吧。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她并不领情。爱人,好像随便找找,就能找得到似的。
沉默。沉默。沉默了很久。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一定要单身呢?”
柳彤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了,到底是湖边的气候太潮湿,也情不自禁影响到了人。她停下脚步,望着林枫那儒雅的脸,说道:
“我真的不想说,但是闷在心里还怕以后没有机会说。当我不再见到那个人,我又会后悔当时没有对他说。我喜欢的人早就结婚了,他有妻子,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呢,也许只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第三者。”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察看林枫的表情。他脸上有了一层悲喜交集的味道。
“幸亏,一切尚未开始就结束了。否则,也许会带来更多悲剧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坚定地离开了吗?”
“为什么?”他真的这么问了。
“因为他的妻子对我说,没有他——她会死。她反问我会不会,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事实也证明了,没有他,我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他的妻子也许真的会去死。孩子也会变得可怜万分。这不是犯罪,也是……”
“别说了……”他抓住柳彤的双手,有那么一会儿,就又放开了。可是柳彤却主动地挎起了他的胳膊,“没关系,都过去了。爱,不一定要得到。我还怕真的和他在一起后,会由于距离的丧失,而变成一地鸡毛呢。得到了,日子就变得平庸了,没得到呢,反而会升华生命。就是今天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想得到了。不过,如果以后,我真的碰上了令我心动的男人,哪怕六十岁了,我也会勇敢地嫁给他。但决不是他了。”
“我明白了。可,我们还可以见面吗?”
“不可以。”柳彤冷静得像超人。
“你会忘掉他吗?”
“不会。但是,我也不会总是想着他。”
他有些无奈又随意地摇了摇头。
又走了一段路,柳彤站住了,她对林枫说:
“谢谢你陪我散步。我该回去了。”可是她坚决要求林枫先离开,她站在原地。她看见林枫的眼中,闪烁着露珠一样的东西。他粲然一笑,很好地遮掩了脸上可能泄露的惨然苦笑。聪明,是不是冷色调的?
“好吧。”他真的慢慢走远了,头也没回。其实,他想要电话来着,可他也预料柳彤会拒绝。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中感觉到曾经有过的酸和痛。那一刻,他理解了忧伤与遗憾的美丽和残忍。
还不等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她的泪水,就已噙满双眼。透过泪水,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虚伪。有些话并非发自内心,也并非出于本意。她那冷血的一面,总是在需要热度的时候出场。对于那个人,她有多渴望,就有多害怕。有多害怕,就有多渴望。
有的人,注定只能拥有压抑的人生。去抢别人的东西是错的,去抢别人的爱,就不是错吗?那就只有退缩,退缩,退缩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爱——如果真的化作一个人靠近她,环绕她,她一定会如潮水般退却。林凌和她的嫂子,并不真的了解她。事情真的那样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她反而会拒绝他的。可是,这样的暧昧,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林枫真的走远了,看不见了。他很配合她。但这又很无情。这时候,她才敢发自内心地开始呼唤他:
“林枫,我爱你,永远永远!可是,我也永远不想真的得到你。”
因为真实的亲密关系让她恐惧。大概也没有人愿意,真心实意地与她保持若即若离吧?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发育水平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一米五,有的人一米八。说不定感情也是这样,有的人发育的就是有些不完善,或者说身上的自我性总要多一些。
但是把自己照顾好,难道不是一项功德?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活法,一种境界?
她只能——对结婚——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