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距离我们又远又近的故事。
距离远是因为书中出现的无缘由的失明症,在现实世界中大概是很难发生的,更像是作者的一个寓言故事;距离近是因为,一旦出现这样的失明症,书中描述的情况定然会在现实中发生。
在开始读不久时,我认为这本书和《1984》的风格有些相像: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可以暴露出人性中最光辉和最阴暗的一面。
但是越读越强烈地感觉到,不,它不像《1984》。
《1984》在茫茫黑暗中还有一丝光亮,尽管这一星光亮最终也熄灭了;而《失明症漫记》没有一丝光亮,全然的黑暗,就像失明一样。
所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邪恶都在这里发生。人,是最可怕的生物。
《1984》描写的是扭曲的人性,而这本书则是,没有人性。
以下严重剧透。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开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男子,他突然就瞎了,眼前只剩一片白光,仿佛眼睛泡在牛奶里。他是第一个失明的人。
之后,和他接触过的人,都接二连三的失明了。
逐渐地,失明症在整个城市整个国家蔓延。
这失明症不像突然出现的海潮那样汹涌澎湃,推枯拉朽,淹没一切,而是如同千万条涓涓细流缓缓渗透,渐渐把这片土地泡软,悄然间把它变成了一片泽国。
政府一开始还抱有乐观态度,然而事情却超出预期地发展。组织眼科专家讨论,无济于事;对失明人群进行隔离,也依然无法抵挡失明症的蔓延。
什么都阻止不了失明症的蔓延。
在失明症刚开始蔓延时,人们纷纷跑到银行取钱,导致一些大银行在二十四小时内倒闭了。因而,所有的银行,不论是破产还是没有破产的,全都关门停业了。而疯狂的人群袭击银行,见钱就抢。
公交车司机突然失明,飞机驾驶员突然失明,酿成桩桩惨剧。人们放弃了各种交通工具,全都步行。
直到最后,全国都失明了。
走出了家门的人再也回不到家了,而自己的家又被其他盲人占据。人们成群结队的生活在一起、寻找食物——街上的食品店都被洗劫一空了。
医院里的病人迫于饥饿,都逃离了医院,他们在街上孤零零地死去,有人绊倒在他们身上,或许其中就有他们的家人。
死人尸体在街道上逐渐发臭,野狗和乌鸦共同分食。
粪便在大街上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水管流不出水,灯泡再也亮不起来;街上到处都是弃置的汽车和成群流浪的猫狗。
街道的状况时时都在恶化,垃圾在几个小时里成倍地增加,好像是某个还未失明的国度将垃圾倾倒过来了一样。
在城市里有这样一位独居的老太太:失明后她躲在自己的家里,整个楼都空了,只剩下她一个,她靠着后院的一小片土地过活。土地上种着圆白菜,圆白菜喂食鸡和兔子,她吃兔子和鸡肉。
生吃。她就像野兽一样,活着。
实际上,失明的情况下,用火是十分危险的。况且,也根本没有燃气、电和水供她烹饪食物。
她的确还活着,但是从整个房间到她自己的身上,都充满了腐臭的味道。
后来主人公一行短暂地进入了她的生活,吵吵闹闹,又很快离开了。本来应该高兴的她——没有人和她抢夺食物了——却高兴不起来,她有生以来头一次问自己,是不是还有理由继续活下去。
老太太自杀了。
如果不曾见过太阳,我原本以为我能够忍受黑暗。看来,孤独和绝望真的可以杀人。
隔离站里的情况并不比外面好多少,甚至更坏。
随着被关进来的失明者越来越多,卫生条件急剧下降。
一位本来极有修养极为体面的医生在去大便时,由于眼睛看不到,踩在了别人的粪便上,裤子拖在地上,这里也没有纸。他忍不住哭起来了——他们就这样像动物一样生活。屎尿遍地,甚至连动物都不如。
幸运的是,有一位老者带了一个小收音机。
他调出一首歌曲,一首很普通很普通的歌曲。但盲人们慢慢聚拢,没有人相互推搡,“他们眼睛睁得大大的,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有几个人哭了,也许只有盲人才这样哭,眼泪像泉水一般流出来。”
然而很快,在收音机没电前,播音员失明了,能收到的唯一一家电台也沉默了。老人钻进毯子里,尽情地痛哭了一场。
然而在全国人都失明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幸免,她就是那位医生的妻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回避和盲人接触——她假装自己也盲了,混入了隔离站,只为了不和丈夫分开。
但是对于这个似乎最应该庆幸的人,面对着隔离站里发生的每一件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事情,也不止一次的想过:看得见有什么用呢,看得见只是让自己亲历了从来想象不到的可怕场面。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失明。
后来,当她向众人坦白自己从未失明时,竟然没有引起众人中的任何波澜。
“他们都生活在一个一切希望早已消失殆尽的世界。此时这一切都可有可无了,反正死后人人同样失明。”
总而言之,时间正在完结,腐烂四处蔓延, 食物成了毒药。还活着的人日复一日地维持着脆弱的生命,仿佛生命也失明了,不知道走向何方。
就是在这样的极黯情况下,人性中最光辉和最阴暗的一面全都暴露无疑。
当然,更多的是阴暗的一面——“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般是卑鄙邪恶。”
先从守卫隔离站的士兵说起。
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从这本书看来,这句话只能是一句中性的描述:士兵可以是正义的守护,也可以是邪恶的帮凶,全看政府想要他们扮演什么角色——守卫隔离站的士兵几乎全部都是冷漠无情,甚至对盲人充满了嘲讽,“如果他们能自相残杀就最好不过了”;同时,他们也极为胆怯,他们看得见,他们手中有枪,他们胆怯地射杀了每一个踩到无形界限上的盲人。
当社会规则不复存在,社会等级秩序崩塌后,必然会产生出新的等级秩序。这种近乎原始兽性的环境,有枪的就是首领。一个带着枪的盲人来了。
他组织起同样一群邪恶的人抢占了所有的食物,其他人要交出所有财物,才能换回一点点不足裹腹的食物。没有了财物,他们就要求女人来为他们的食物买单——这本书我看了两遍,两次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在发抖,甚至第二遍我都不敢再去看这一章节,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黑暗,更让人愤怒和绝望。
有的,还有的,永远不要试图触碰人性的底线,触碰不到的。
医生的妻子——就是那唯一还能看见的人,杀死了盲人匪徒首领,获得枪的新首领决定不再给他们食物吃,这时我们的吃瓜群众上线了:他们开始责备杀死匪首的人,甚至打算找出这个人送到盲人匪徒那里去,换取食物,即便知道这个人过去一定会必死无疑,他们依然打算这么做。
人类就是这样无可救药。
天灾和歹人带来的黑暗固然黑暗,但,我想起一首五月天的歌:
夜色的最黑暗
那不是最黑暗
而是人们无穷无尽的争端
将你我推向了
最远两端,异端,极端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
最开始我说到,这本书和《1984》相比,没有一丝光亮,是全然的黑暗。或许这样说并不确切,准确的说,在这片黑暗中偶尔也会有一闪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
要不就是被黑暗吞噬了,终于脱去了人性;要不就是带来微光的人死去了——
比如那个“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女人。她知道是医生的妻子杀死了匪徒、救了她,但是她没有像吃瓜群众一样检举医生妻子,而只是说了一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最后,她用打火机点燃了匪徒所在宿舍的床单,自己也化作了燃料,解救了所有人。
除了这个女人,医生妻子也是个绝对不能忽略的角色。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失明的人。她也没有躲避——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场可怕的传染病——她竭尽所能去帮助这些盲人,或许,她就是黑暗中的火把。
我倒不这么认为。
她有勇敢也有软弱,我们只是借她的眼睛,更清楚的看到了这个混乱又可怕的世界,正如她自己说的:“你们不知道在盲人的世界里有眼睛是什么滋味,我不是女王,绝对不是,只是一个生来注定目睹这悲惨场面的人,你们能感受,而我既能感受又能看到。”
整个故事中,医生妻子一共哭过四次。
第一次是被隔离的第三天,她发现自己忘记给手表上弦了。
丈夫失明的时候她没有哭,被送来隔离站她也没有哭,忘记给手表上弦,她竟然大哭起来:“刚被隔离了三天就连如此简单的事也不会做了。”
第二次是她杀死了盲人匪首之后。
她在那些匪徒面前是多么勇敢果断啊,然而当事情结束,她离开现场后,却瘫倒在地上,一生从未这样的哭过。“我杀人了,想杀人,就真的杀了。”但她知道,如果有必要她还会杀。
第三次是他们逃出了隔离站之后,她为众人寻找食物回来的路上。
下雨了,她也迷路了,此时她已经精疲力竭。她绝望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最后一次哭,是众人纷纷恢复视力。她哭了,与其说是喜极而泣,更多的可能是精神上的耐力突然用尽。
这个勇敢的女人啊,带来希望,也目睹绝望。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角色是戴墨镜的姑娘。
在大家都没失明前,姑娘是一个离经叛道、遭受非议的女人:她私生活很不检点,并且凭此获利。当然,至于她只和自己喜欢的男人上床这一点,是不会有人真的在意的。
而当大家都失明了,所有人都被打回原形,才看到,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直自愿负责照顾一个与母亲走散的失明小男孩,包括拿出自己的财物为男孩换食物,也包括把自己都不够吃的食物让给饥饿的小男孩吃。
她一直支持着医生和医生妻子的努力,在别人嘲讽这个眼科医生没有任何用处的时候,她总是予以反驳。
他们逃出隔离站后,她一直挂念着父母,执意要留在家里,等待父母回来。就算会变成邻居老太太那样茹毛饮血,就算成为一个浑身散发腐臭味道的活死人。
尽管她内心深处也明白,父母能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最后,在医生妻子的力劝之下,她勉强离开了自己家。临走前她想留下点什么,让回来的父母能用触觉认出来。
那就留下一束头发吧。医生妻子说“如果你父母能回来,他们就会摸到门把手上挂着的一束头发,除了女儿,这头发还能是谁的呢?”
戴墨镜的姑娘放声大哭。
她或许是这黑暗中的一丝光,隐隐跳动,衬托得黑夜愈加黑暗。
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很有意思的是,作者安排了一个眼科医生,他也失明了。从他的角度,我们或许可以探得一些作者寓言的含义。
“我一生都在张望人们的眼睛深处,那也许是人体还有灵魂的唯一所在。”
我们总是将眼睛比喻成心灵的窗户,朝向灵魂的窗户。那么,既然我们已经没有了灵魂,那窗子里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另一方面,当我们用眼睛看别人的时候,却从不肯真正的看,只愿意固执己见。比如对那个戴墨镜的姑娘。所以,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到的,那还要眼睛做什么。
我们都是看得见的盲人,因为我们的心已经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