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瘦高的女人，齐耳的短发，敏感的眼，涂着一线的红唇。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过得并不幸福，不是她藏得太隐蔽以至于难以发现，而是人们对生活中他人的琐碎本就迟钝，再说，她的存在感很低。
她是一名护士，在当地的市医院里工作已有好几个年头，同事们不喜于她的沉默寡言，领导却颇为赞赏她的乖巧懂事，只因她说话时始终低垂的双眼。如果硬是要说出她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她喜欢上夜班，“她啊？应该是喜欢的吧，也只有在夜班时会和我们多说几句，瞅着挺高兴，也不知道乐啥。”在一个值班室的同事说。但她也从不主动争取夜班的位置，只有轮到她的夜晚，会露出貌似是轻松的浅浅的微笑。曾有护士在食堂吃饭时顺嘴说过，好像在她的背上见过一片淤青，只是大家当时都在休息室换衣服，随意一瞥，大概是看错了，于是当时吃饭的一圈人就嘻嘻哈哈没当回事，毕竟是“她”的事，死水一般无趣无味激不起波澜，事情也就这么过了。
她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孩子又多，加上父亲一贯的重男轻女，她几乎从小到大就是放养长大的，仅有的来自母亲少之又少的关爱也被哥哥弟弟们瓜分了干净。她很小就知道不该在父亲喝醉后大声说话，不该和弟弟吵架后拉着母亲评理，不该在饭桌上试图和父亲聊天，也不该总问母亲背后的伤痕是从哪来的。一开口就会挨骂，年纪尚小的她不知道哪里才是被骂的契机，所以越长大就越不爱说话。后来她也清楚了母亲背后的伤疤是怎么来的，或者说其实她早就知道了，父亲喝醉了酒后就会变得性情暴戾，每次后半夜回家，熟练地操起大门后的木棍就这么一摇一晃的，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走进屋里。好像她小时候不是这一根，而是一根更细点的。她最开始每晚听见母亲隐忍的哭声就觉得恐惧，双手死死的攥着被角，指缝里浸的都是汗，面上却要保持着熟睡的假相，也许这样就意味着“安全”。后来，她也没那么害怕了，装睡装着也能真睡着了，但心里想逃离的念头却越来越盛。再后来，她便进城了，凭着毅力完成了成人高考，用最低的文凭侥幸进了市医院，当上了最不起眼的一名护士。这中间的过程当然很辛苦，但她却以此为乐。
当上护士的第二年她就结婚了，男方也是农村出身，后来到城里务工，用男方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门当户对”。虽然男方大了她八岁，但好在长得憨厚老实，再加上她一个人在城里呆久了未免觉得孤单，一来二去这事便这么成了。只是很快，她就在男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来自她父亲的影子。男人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忙，在漫天飞尘里拼死拼活，还要应对来自包工头无时无刻的压力，为了宣泄内心烦闷，只好在每晚离开工地后和几个工友相约着去喝几杯。又是一次男人喝得大醉，她在半夜里震天的捶门声里惊醒，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攥紧被角装睡，来自小时候磅礴的记忆潮水冲垮了她，同样是站在家门外暴戾的男人，只是这回她不再能假装睡着了。“要死啊？！能不能小点声！”“别再吵吵了！”四邻的不满的叫声很快此起彼伏，伴随着叫骂声，她喘着粗气跑去开门，门后男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在黑暗中像狼一样盯着她，没看到她颤抖的腿有些站不稳。门再次被狠狠摔上，只一会门后又吵了起来，有摔东西的声音，有破碎的声音，还有女人痛苦的喊叫声，只是这回邻居没有再出声，仿佛整个天地只醒着哭喊的女人，和黑漆漆的夜。
第二天她便换上了长袖的衣服，在青紫的眼下抹上了粉。到医院时还有人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换上长袖了，她支支吾吾还没说出口，对方便不甚在意地已经说起来别的话题，她终是没说出口。
有人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从那以后她便只穿起长袖衣服，连病人都觉得这个护士好像是很怕冷，但也是觉得罢了。有一次护士们在休息室换衣服时，她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很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背后的淤青，是那种赤裸直观的看见。于是她背朝大家慢慢地脱了衣服，好像是有一瞬见，热闹的气氛凝固了，只是下一秒大家又恢复了常态，速度之快让她觉得刚才好似错觉。她再没有在大家面前脱下过衣服。沉默在尖叫着。
有一天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找上了她，问她有笔生意做不做。对方把她带到了一个昏暗偏僻的屋子，告诉她要拍个虐猫视频，最初她感到麻木和迷惑，但当对方把一只小猫拎到她面前，她触碰到的那一刻，便挪不开手了。“原来小动物摸起来是这样的吗？”毛茸茸的皮毛下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随着她的抚摸发出喵喵的叫声。她好像笑了，难得地感到了愉悦，她试着用鞋子碰了碰地上的猫，纵然是隔着一层皮，那鲜活的感觉仍是如此令人迷恋。“如此弱小。”她想着。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脚，她踩在了猫的眼睛上，然后是脑袋上，尾巴上，身上，再是脑袋上……等她回复意识时，眼前只有一滩血肉模糊和看着摄像机满意的戴墨镜的男人，电光火石之间她感受到了令人恐惧的熟悉感，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她喝醉酒的父亲，变成了那晚高高举起手的她丈夫。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也不敢去理后面呼喊的男人。
二〇〇六年春夏之交，网上有段视频热传，是一只猫被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活活踩死的过程。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视频中的女人全程保持着扭曲的微笑，过于干脆利落的动作让人不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思考。视频引起了网友们的滔天怒意，人们不约而同地在网上对这个女人展开了大规模攻击，甚至有人人肉出了她的个人信息和家庭住址。
“就这种人竟然还是名护士，天知道她平时怎么对病人的！”
“虐猫者都应该去死！”
“估计进这个医院的门路也不正吧，毕竟人品有问题。”
“医院竟然能允许这种人存在？趁早滚蛋吧！”
……
很多人堵在了这个女人工作的医院门口，无数的摄像机几乎怼在了她脸上，镜头里她的脸是惨白的，面对黑洞般的摄像头表现出慌乱与无措，在众人的谩骂声中只能无助地低下头，有人上来推搡她，她一下倒进了人群里，更多的人围了上来，话题已经逐渐远离了猫，可人们却愈发狂热，抨击着这虐猫的恶人，人群中央的女人害怕地蜷曲了起来，竟显得弱小。
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从远处看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涌动的头，最终看不见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