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追剧的人,近期最爱看的电视剧就是高满堂的《老农民》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面的明星我不在乎是谁,只在乎剧中的人物是否符合书中原汁原味。就像我对于时间的流失是那样的提前恐惧一下。这十五天的过年就在每天忧忧淡淡中快完了。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我未感受到过年的气息,到了同学聚会的初五的晚上,我也是感受到大家想雀燕归巢一样,短暂的停留,离家乡之后就是过年到头的时候。还未到十五,家乡的地里已是忙碌一片。时间分昨今明,在我的心理都是昨天,因为我一直把明天当昨天,前天过。所以我活的很忧虑,想的很平凡,在这样的思绪里,我注定是这个平凡的家乡的一份子。
我一直认为在外奔波的人常有这种心态:无论在外面何等风光神气,家乡人不知道,就算不上完美。项羽攻占了咸阳,着急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夜是哪里呢,只要不是家乡的地方,就是夜里。欧阳修《昼锦堂记》说:“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如今,距离欧阳修的时代已有千年,富贵还乡依然是人情所荣,今昔所同。我听过许多人的梦想是在家乡建一座小学,修一条路。研究生毕业时填纪念册,要写愿望,有人写:将来有钱了回来捐款。
之所以有这种情结,在于故乡在塑造一个人的过程中,起了极大作用。但这种作用常被漠视。人们考虑自己为何能过现在的生活时,往往归因于:能敲一手娴熟的代码;能讲几种流利的外语;能老练地在资本市场运作项目…… 但实际上,这些只是技术层面的东西。一个人一生是欢乐多还是痛苦多,是幸福多还是不幸多,很少受这些影响。
家乡对一个人的塑造,多是在隐微而深远的层面上,在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就完成了,而且难以逆转。比如面对这些问题时的考量:与人相处是宁可自己吃亏也要让别人满意,还是宁可别人吃亏也要让自己满意?在这世上是金钱更重要,还是信任与爱更重要?是应该为争一口气而头破血流,还是应该忍辱退让放下面子?
技术上的问题,虽然复杂,但往往是有定论的。价值观上的问题,虽然看起来简单,却没有定论。它源于看待世界的不同视角。家乡对一个人的塑造,在无形中,潜移默化影响了人的一生。一个人在技术方面的水平,结合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定义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但并不决定他生活的质量和意义,也没有办法让他超越当下的生活。一个人要进入环境,适应环境,需要技术上的力量;但如果要突破环境,超越环境,则需要价值观上的力量。
一个从小生活在农村家乡的人,很难成为优秀的程序员,因为环境土壤不合适。但是,对于友善、谦退、诚实这些品德,则不会因为生活在穷乡僻壤之间而无法得到。甚至,穷乡僻壤的环境会给他一种力量和信念,让他带着从这里学会的美德离开这里。像蒲公英带着种子飞向远方。
正因如此,我觉得自己和所有离开家乡的人们都常有怀念的情结。这种情结本身就是一种品质,饮水思源的品质。教一个人不忘初心,不忘本。佛家四重恩中的“国土恩”,就是故土情结。故土情结好比初恋情结,纵然家乡不是最好,但它养育了你,是你最早得到启蒙的地方。哪怕今后遇到更好的地方,也不宜忘记它。
家乡也往往是一个人奋斗的动力和最后的倚靠。譬如项羽,攻克咸阳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东归。许多年后,兵败垓下,四面楚歌,行至乌江,部将劝他乘舟过江,将来还有机会卷土重来。项羽说,当年八千子弟跟随我过江,现在只剩下我一人,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于是自刎。
项羽这种态度,被李清照称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但很难不被有识者讥为小家子气,妇人作态。假如韩信也如此,那么胯下之辱一定不能受,后来建功立业的机会就不会再有。王振因为在乎家乡的庄稼,而至祸国殃民、丧身失命,这和项羽攻下咸阳就急于东归的心态,多少是有点相近的。
这种心态,叫做“闾里之荣”。故土情结一旦沦落为狭隘的闾里之荣,则未尝不贻讥于有识之士。欧阳修说,只有贫穷困厄的人,才会为庸夫愚妇的惊骇而满足,以此为耀。真正志向远大的人,高牙大纛不足为荣,桓圭衮裳不足为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耀后世而垂无穷,才值得赞叹。相比之下,夸一时而荣一乡,实在太伧夫气。
以闾里之荣为尚的人,就像孟子讲过的齐国人。这个人有一妻一妾,每天外出,归来就对妻妾说自己受到了乡人的优待,和他一起吃饭的全是富贵人。实际上,他每天只是在坟冢间乞讨,靠别人祭祀剩下的东西来填饱肚子。
这种人并不希见。许多人哪怕在外面多么寒酸落魄,回到家乡,都要摆出阔气的姿态,要让那些从小就看着他长大的人觉得,这家伙现在出息了。从周围人钦羡的眼神中,得到极大的安慰和自得。这种人不管有钱没钱,见人总是习惯说一句:“需要钱,说一声。”欧阳修的时代,纵然苍颜白发还乡,故乡并不和蓬头稚子的年代有任何差别。但今天不一样了。
朋友回到家乡关山,告诉我并不习惯和喜欢这里的生活,这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家乡。走在大年三十关山的街上,疯狂的喇叭此起彼伏。鸣笛并不能让拥堵的车流疏散,但人们习惯这样恣意宣泄愤懑,并不时拉开车窗一口浓痰吐到大街上。我一个村子的人在摆摊卖年画,一上午卖了不少,中午他大过来,问他卖得怎样,他说没卖到钱。有人捡了钱包,交还失主,旁人说:“那是他们人多,要是一个人,肯定不给他!”
家乡关山镇街的的规模变化确实很大,南街也盖了新楼盘和厂房,添了不少好车。路上随便一个杀马特裤兜里掏出的都是苹果,街上也多了不少尘土和垃圾。许多外地牌照的车,也因为年关的原因蜂拥而至。关山虽然没有安静整洁毫不喧嚣的商场,或许其中卖的东西也非常昂贵,但总带着一股菜市场的味道。在一座刚开业的超市商场里,哪怕只是走上两圈,什么都不买,都是愉快的。可是镇上一直呆着未出去的人们没有福气享受。要享受那样的环境,得先学会不喧嚣不吵闹,学会礼让和从容。人所处的环境永远都可以自己选择,但一个人如果没有能力保持安静和整肃,就只能一辈子生活在喧嚣和脏乱中。
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家乡的年味找不到了。从我十多年前考上大学离开它的那一刻起,虽然四年的毕业,我未曾长久的离开过它,关山的一点一滴变迁就在我的眼前走过,但是就像分钟一分分走过一样,你看到它再走,但是你总感觉不到它什么时候走了。或许潜移默化就是这个意思吧。关山这个被称为关中百镇的小镇,不会因谁的离开,飞黄腾达,荣归故里,又或者你一直在它的身边陪伴而有所变化,当然变化有些牵强,但还是有些消失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了。比如小时候逛集会的年味,它就渐渐消散,不可复得了。有一个在北京打拼的朋友时候,给我发微信也在朋友圈写感受,他说自己常常感到枯寂,因为并没有亲人在这座城市。但回到老家关山,来到母校关山中学,自己也并不习惯,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家乡和母校了。为什么呢?
但他又告诉我,家乡并不是不曾重现过。想到要回关山,他一大早从被窝里爬出来,跑到商场,开始考虑买点什么年货。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从来不曾考虑这些。多次从商场路过,对周围的琳琅满目视而不见。这时一一留心,越发欢喜。驻足下来,琢磨该给父母亲人买点什么。给他们挑选礼物的欣喜,要远远超过给老婆、岳父岳母买东西。在丈人家过了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和父母过年了,他说自己那几年过年并不多么开心,今年在关山过年,希望自己和让他爱的人开心,即使家乡怎么变,那么这就足以让他开心了。他给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脑子幻想起在一包包东西飞向购物车的时候,在那一刻,消逝已久的家乡又从心中生起了。虽然它很平凡,有些陌生。
于是我知道,每个从关山走出的游子,都会在返家和离家的那一刻,面向自己的家乡,面向自己在世的父母,心中响起离世的父母。饱含深情存有念想的那个地方,平凡的家乡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