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月亮拆除的日子。广场上聚满了人,大多是老人们。月亮已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原先的它离我们远远的,好好地挂在天上,洒去月光,现在月亮老了,摇摇欲坠,失了光泽,不再发亮的月面只有黯淡的地面和陨石留下的痕迹,像是迟暮的美人,不忍再看。
天上的月亮老了,地上的城市却越来越年轻。地面上的一切都在更新换代,一切都在生长,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高楼像不断生长的树木,立在地上像野兽嶙峋的牙齿,到了夜晚整片大陆将闪闪发光。每一根牙刷都是新的,每个马桶都洁白无瑕,地球上没有垃圾,垃圾被运去太空。只有月亮,这个老去的月亮,同这个世界背道而驰。
我们的世界是一整座城市,在我们城市的中央正在兴建的是巨塔,超越了世界上所有的高楼,塔呈螺旋式上升,一圈一圈不断延伸至云端,塔的每一层都是一个世界。
塔里有世界上最大的环形剧院,由六千六百六十六万个牛皮座位环绕而成,地面铺上了红色镶金的地毯,犹如红色的平原,剧院顶端悬挂了无数的聚光灯,灯里面有彩虹的光芒,在这剧院中央,任何声响都将被放大,水滴会变成海浪,树叶会成为森林,呢喃会成为吟唱,也正是因为这剧院太过伟大,所有的瑕疵在这里会被无限放大,只有真正的天籁之音才能驾驭这里,因此至今剧院里没有一位歌者,也没有一个观众。塔里有最大的迷宫,迷宫每一秒都在改变形状,每一秒是一座全新的迷宫,迷宫的构造又太过精密和复杂,以至于根本没人愿意进去。塔底是一座动物园,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在这里,现在活着的,或是曾经灭绝的,或是从未出现过的,四肢翅膀的飞鸟,死而复生的恐龙,狮面虎身的奇美拉,都在这里。这座塔还未建成,它还在不断地生长,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塔上贴上了标语,“更高,更快,更远,直至宇宙。”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着高塔完成的那一日。
计划却在此时遇到了瓶颈——月亮。月亮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几乎要触碰到塔的顶端。
月亮这个老人正步履蹒跚地走向地球,她原本就是地球的一部分,现在她将要死去了,渴望回到地球的怀抱。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浪漫,一旦月亮吻上地球,人类就不复存在。月亮成了我们的敌人,她同地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变得丑陋不堪,人们也不再用她吟诗了,月份的更替也同她无关了,月亮对我们没了用处。
“为什么不把它拆了,”有人说“再造一个新的。”
这一建议马上就得到了热烈支持,我们将拆掉这个肮脏的,满身灰尘的月亮,换上一个全新的,闪闪发光的月亮,既然我们可以换一件衣服,换一双鞋,为什么不能换掉一个月亮呢?
这件事情刻不容缓,月亮越来越低,未完成的高塔像是支架一般费力地撑着这块大石头。月亮的靠近似乎引发更多不可解释的灵异事件,有些人开始长出了尾巴和毛发,有些人在夜晚对着月亮发出嚎叫,有些人甚至长出了尖牙。地上的动物开始了骚动,温和食草动物变得暴躁不堪,狮子老虎却变得同耗子一样胆小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月亮颤颤巍巍,时不时向地上抖落细碎的石子。这几天我们不得不戴上口罩,撑起雨伞,抵御这石灰雨。这石灰雨玷污了地上所有的事物,它们不再闪闪发光了,它们同月亮一样难看。
这时的人们把高塔忘在脑后,要建造一个新月亮。商家与媒体趁此机会大肆宣传,月亮的周边产品被销售一空,新的魔幻连续剧《嫦娥拆月》也在热播之中,拆月热潮愈演愈烈,人们拿着钻子和锄头爬到了塔顶,对着月球一顿乱砸,争夺从月亮上得来的战利品。
终于,巨大的拆除机械粉墨登场。
它是一只高脚的铁螃蟹,体内有无数个齿轮嘎吱作响,螃蟹气势汹汹,月亮瑟瑟发抖,在它的大钳子之下,满目疮痍的月亮显得像个小核桃。
拆除月亮的过程正全球直播,年轻人守在电脑前,盯着购物车里的商品,一旦月亮被拆,他们就立马下单,电商搞的活动,满三百减两百。行将就木的老人们来到广场上,见证着月亮生命的尽头。我赶着回家,工作了一天,很累,想睡。
我开着车,昏昏欲睡,街上很乱,动物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穿梭在举着牌子的人群中,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兽群之间,我看见了一个少女。
少女立在马路中央,气喘吁吁,似乎是跑了很久,那双明晃晃的长腿不住地打颤,快支撑不住少女单薄的身子。我下意识地踩下刹车,“你要去哪里?”句子脱口而出,少女断断续续地从嘴里挤出几个词,“月亮……月亮……”她低着头,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月亮,“我要去和月亮道别。”少女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说道。“到我车上来吧。”我仿佛接收到了这个命令,而送她去月亮是我的使命。就这样,她来到了我的车“上”,是的,车顶上面。
如果我是个浪漫主义者,我就可以说自己像是一位骑士,护送我心爱的公主,但实际情况并不如此,我觉得她才是一位骑士,而我顶多算是一个马夫,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车有这么快,她坐在车顶放声大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她没有回答,我的声音被风给吹散了。我们穿越了褐色的鸟群,灰色的犀牛,绿色的恐龙,黑色的鸵鸟,车速越来越快,这些动物都成了简单的色块,我看不到车顶的少女,我只能想象,风吹乱她的短发,钻到她的衬衣里头,拂过她的耳畔,她被风吹出了泪水,舍不得合上眼睛,看那个丑陋的月亮。
当我们再次停下,月亮就在头顶。塔下聚满了人,螃蟹的动作很慢,钳子终于够到了月亮,“咔嚓”月亮表面开始出现了裂痕,这钳子像张大嘴,津津有味地啃食着月亮,月亮终于承受不住怪物的撕咬,崩溃了,月亮成了两瓣,化作了两块破石头。底下的人群发出了欢呼或是叹息,她却指着分成两半的月亮,喊道:“月亮逃出来了!”
从分开两瓣的月亮里,钻出来一个小小的球体,黄灿灿,软乎乎地像个橡皮弹球,那是月亮的核心。这个核心挣脱了钳子的束缚,漂浮在空中,不仅如此,它还吸引这周围的金属,铁螃蟹散了架,高塔也崩坏了,我的汽车,手表和手机朝着月亮飞去,月亮卷走所有的金属,朝大海的方向飘去。
月亮所到之处,城市都变换了形状,成了混凝土的高山和森林,失去了电力的供应,大地回归了黑暗,小小的月亮却越来越亮,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人群和兽群都追逐着月亮,怀着愤怒,喜悦和悲伤,我在人群里,寻找着少女的踪迹。
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大,我终于见到了她。她正乘在鸟背上,朝着月亮飞行,我这才明白,她就要离开我们,飞向月亮的怀抱。
月亮已经变成另一番模样,月亮包裹着金属,成了一只虫茧,它即将告别地球。月亮在海中央徐徐上升,游行的队伍不得不停下脚步,鸟群也坚持不住了,扑通扑通地掉入海中,我在海面上搜寻她的影子,却听到身旁孩子的呼喊:“那个姐姐飞起来了!”她从鸟背上奋力一跃,抓住了一只在上升的铁桶,随之飞向了月亮。
她稳稳地落在了月亮上,朝着地球挥手示意,我向着月亮大声呼喊,热泪盈眶,她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我们孤零零地正站在这片废墟之上。
月亮也就这么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