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老友登门,我在厨房忙活半晌,端上桌的几道菜里,最费心思的当属那道焖洋鸭肉。砂锅刚揭开,腾腾热气裹着油脂香漫开来,可定睛一看,那鸭肉的肌理泛着层暗红,不像其它鸭那样透着粉白。我心里先咯噔一下,夹起一块凑到鼻尖闻了闻,香味浓郁,只是牙齿刚碰上肉纤维,就觉出几分滞涩——算不上咬不动,却像嚼着过了火的牛肉般,水分早就跑光了,鲜味也跟着打了折扣。
“我们家乡的洋鸭啊,终究是比不过麻鸭。”我放下筷子,有些抱歉地朝老友笑,“尤其那麻鸭的丝滑,一口下去能抿出汁儿来,吃过一次就忘不了。”
话音刚落,老友手里的酒杯顿在桌上,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你也吃过?”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手指在桌面轻轻敲着,“要说麻鸭,得数我老家丹花的麻鸭才算数。那鸭毛上带着圈浅褐的花纹,像谁用朱砂点上去的,故得此名。肉质确实鲜香,清蒸能鲜掉眉毛,焖炒能香透半条街。”末了他一拍大腿,“改天我寻一只来,和你一起分享。”
我只当是酒桌上的戏言,没承想一周后的午后,手机突然响了。老友悄悄告诉我:“找着丹花鸭了!是乡下邻居自个儿养的!”我正陪客户在茶馆谈事,笑着打趣他:“这才多久,您倒成了寻鸭专家?”他在那头笑得更欢:“也不全是为你,我自己这几天总惦记那口,夜里都梦见鸭肉在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呢,这次跟邻居要了两个,我们一家一个。”哈哈,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傍晚踩着夕阳回家,刚上楼梯就看见自行车架上挂着个红色袋子。掀开袋子一看,正是朋友送上来的那只丹花鸭子。这鸭已经杀好了的,约有两斤多重,表皮金黄、光滑,光泽感强。
我把鸭子拿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用那哗啦啦的清水再次从头到脚冲洗一遍,手刚碰到鸭身,就觉出那肉质的紧实,但也不是硬邦邦的僵,而是非常有弹性,稍一用力就能陷下去,松手又立刻弹回来。我还习惯性的把手放入鸭肚里摸一摸,果非还有半边鸭肺贴在背部。幸好我不怕麻烦,如果不小心没掏空鸭肺的话,煮出来的鸭肉颜色就不好了。家鸭得冷水下锅下。煮到水开,我把鸭子三起三落提起放下,煮到鸭皮泛着半透明的白,立即捞出来,晾凉,待表皮绷紧,泛着层玉石般的光,便可以切块了。
切鸭肉的时候也是考验功夫,先砍鸭头、鸭脚,然后沿肚皮对半破开,再对半对半不砍开,最后切成半厘米厚的薄片,这样炒起来就很入味。
切好鸭肉,姜丝,就可以开炒了。
把铁锅烧干水份,倒上两勺花生油,把姜丝放入锅里慢炒,等姜丝稍微蜷成卷,颜色变成琥珀色,赶紧盛出盘子里。
再把鸭肉倒进锅时,油花溅得老高,我举着锅铲快速翻搅,看那肉片从粉红慢慢转成乳白,边缘微微焦起时,加入半勺老陈醋,继续翻炒。等到醋味大发,再把姜丝倒回去,加入东古酱油、一撮细盐,铲子“当当”敲着锅沿,把调料裹得匀匀的。不过二十分钟,厨房里的香味就变了——不再是单纯的肉香,而是带着姜的辛、酱油的醇。我忍不住尝了一块,除了香味外,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像把春天的嫩草香都锁进了肉里。
菜刚装盘,防盗门“咔哒”一声开了。先生说回来取份文件,晚上有个应酬。可他刚换好鞋,鼻子就使劲嗅了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餐桌:“这是什么香?”不等我回话,他已经抄起筷子,夹了片鸭肉塞进嘴里。
“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话都说得囫囵了,“这肉 …怎么…那么鲜香滑嫩?”可不是嘛,那肉片在嘴里轻轻一抿就散开,肉汁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鲜得人舌尖发麻。他本来都拎起公文包要走,此刻却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坐到餐桌旁,又去厨房拿了两个碗出来,左边放鸭肉,右边堆骨头,筷子就没停过。
我也跟着夹起一块,牙齿刚咬破那层皮,肉汁“噗”地在嘴里爆开,鲜得人眼睛都眯起来。那嫩,是带着嚼劲的嫩,不像洋鸭那样发柴,也不像饲料鸭那样松散,每一丝肉纤维里都浸着香,咽下去半天,喉咙里还留着股回甘。先生平时吃饭斯文,此刻却顾不上形象,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含混不清地说:“比小时候的味道还要好。”
不过半个钟头,桌子上的盘子就见了底,右边的碗里骨头堆得像座小丘,连汤汁都被我们拌着米饭刮得干干净净。
夜幕降临,先生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忽然笑了:“今晚的应酬呆会我就喝茶聊天得了,在家就为这口鸭肉,值了。”
我望着空盘子,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鲜香,忽然懂了老友说的“丹花鸭”果然名不虚传。它哪只是一道菜,分明是把寻常日子里的烟火气,都熬成了让人记挂的滋味。(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