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骄阳似火,村庄高低错落成一屉蒸笼,四周燃烧着炽热的黄土地。
墙外,往年夏日里常汇聚一汪雨水的深坑,泥干了;屋后那棵曾被我刻了名字的窜天杨,往日哗啦哗啦响的树叶,现在只有顶尖的几片,像古老的钟摆,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屋顶深黑色的砖瓦缝里,常年生长着一尺来高,却叫不上名来,树不像树草不像草的“东西”,一边枯黄,一边青绿,甚是吓人;院子中央,板结着绿色苔藓标本的水井旁,一棵老态龙钟的榆树,郁郁葱葱,撑起半院子的阴凉。
堂屋内,姥爷蜷缩在两头脱了绿漆的钢丝床上,双手紧紧抓着乌黑锃亮,有着一丝凉意的床把手,眼睛深陷,大的出奇,脸瘦得不成样子,几乎没了头发,像个外星人!
“哎呦,我勒娘耶,哎呦……”姥爷眼眶里一滴又一滴的清泪滚落在软和的蒲席上。
站在屋外的我,瞧着五六步远的姥爷,心中一片空白,像是中了魔咒,怔在了那里。
母亲一把将我拽进屋,守在床边,用蒲扇在给姥爷驱赶蚊蝇的姥姥,见我进来,艰难地站起身,给我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的心瞬间碎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的流。姥姥拉着我的手,安慰着说:“乖,别哭了,看看你姥爷吧。”
母亲走向姥爷床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全儿来看你了!”姥爷艰难地侧过身子,那双枯黄的手,直直地伸向我,我慌忙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他,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是抓到了一丝希望之光,嘴里喃喃地说:“小,来了就好,你来了,姥爷就好多了”
说完,姥爷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母亲也在旁边跟着嘤嘤哭泣。
姥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安慰着我说:“乖,别哭了,回来就好。”
母亲停止了哭泣,将一盒最软和的鸡蛋糕递给我,说:“全儿,喂你姥爷吃点鸡蛋糕吧。”
我急忙撕开包装精美的盒子,将一枚黄澄澄的鸡蛋糕,轻轻送到姥爷的嘴边,姥爷含着泪,吃下去半个,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突然咆哮起来:“酒,给我酒!”
母亲劝慰着说:“人家医生说了,不让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好”。
母亲顺手揭开盖在姥爷身上的那层薄薄的棉被,我抬头望去,姥爷的后背,腰部,大腿上,竟烂了几个洞,洞边抹满了黄绿色的药,里面裸露着白骨,我的心阵阵刺痛,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姥姥为姥爷轻轻地盖上那崭新的碎花薄被,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抹了恁些药,咋不管用呢?”
我想说些安慰姥姥的话,可还没等开口,姥姥就忙劝我和母亲:“赶快出去吧,屋里味太大。”
她还抱歉似地说:“没能给你们准备饭。”
我紧紧抓住姥爷的手,安慰着他:“姥爷你多吃点,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
姥爷在床上颤抖着,脸色煞白,一汪清泪在眼窝里汇集着,两眼直直地盯着我,艰难地说了句:“姥爷撑不住了,等不到你再来看我了。”
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姥姥却将我和母亲让到了屋外,我傻傻地望着屋内,却不能做些什么!
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门外,我紧紧攥着拳头,转身的瞬间,一只飞累的了白蝴蝶,从房顶那一簇簇,黄不黄、绿不绿,有敛疮功能的“瓦松”中缓缓飘落,依偎在那棵虽早已老态龙钟,却依然郁郁葱葱、撑起半院子阴凉的榆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