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得早。父亲就一个人生活了。
一年到头我也回不了几次家,主要都在外面辛苦操劳了。
上一次回家本想开口,问问父亲要不要搬过去跟我一起住。但看着他一脸严肃,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嘴边的话又塞了回来。
像我们这样的父子也许不多吧。明明在一个屋檐,好不容易回趟家,说过的话却超不过十句。
父亲一定记恨当年我的选择,而我也对父亲的不理解耿耿于怀。
父亲一直说想让我继承他的钟表行。
小时候跟着父亲学钟表的东西,第一是他逼的;第二也在于年纪小,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好奇,觉得拆卸钟表很好玩,就跟着学了。
后来我单纯喜欢上了画画,没日没夜沉迷在画作里。不知不觉,手表的活就慵懒了很多。
父亲察觉到后,骂我竟搞些没名堂的事情,恶狠狠撕掉了我的画板。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从没觉得一件事如此过分,愤怒像一只恶魔抓住我,硬生生和父亲吵了一架。又仿佛感觉身边一切都跟我合不来,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偷偷离开了家乡。
我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家里,都是妈妈偷偷跟我通的电话,盼我早点回去,说一定会劝服父亲支持我的所有决定。
想是过了些年,父亲也想见见唯一的独生子,间接通过妈妈,表达想让我回家的意愿。我在外面也漂流过久,画画没有得到谁的喜欢,自是常常在孤独和落魄时,想起唯一曾带给我欢乐的童年和家庭,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妈妈,回了趟家。
饭桌上都是妈妈开启话题,关心我在外面的辛苦,讲讲这些年家里的变化。父亲和我都不苟言笑,能沉默就沉默。他心里有一道裂痕,我的心里也装着伤。我们更像形同虚设的父子,维系感情的是妈妈这根善良的线。
妈妈走的时候,父亲自顾自地喝酒。我在家庭的一角发着呆,想起妈妈在世时和我的点点滴滴,忍不住泪水满眶。
后来跟爸爸的联系更多的是发发短信问问好。最常见的对话莫过于: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
——“暂时没有。”
父亲也渐渐老了,听表妹说,钟表行也时开时关。想来也许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吧。对于钟表行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常想父亲一个人在家也挺孤独吧,平时又没有什么爱好,这难熬的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去的。
争吵已经过去很多年,只是后来十几年父子相对沉默不语的习惯像结痂的伤疤,不能再好。我们已经习惯了熟悉却陌生的感觉,很难再变得热络起来。
我心里有愧疚,只是不知如何张口。想是过去父亲对我稍微支持,而我也更加理智,这十几年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冷漠和渐行渐远。
表妹说,父亲病了,住进医院。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医生说这是绝症,治不好。
我清晰记得那个夜晚,坐在父亲的床头,我们两个人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我看着窗户外面眼珠不动。
好像有一直不肯面对的包袱即将卸下的感觉,也好像有在世上从此再也没有根的孤单和怅惘。原本我们应该可以有一个正常的父子关系,像父子一样关心,爱护,并幸福着。我想父亲也一定从没想过,他最爱的独生子会在他生命大部分时光,都跟他形同陌路。想来这种孤单在妈妈走了之后更明显和难受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像决了堤的潮水,这么长久来,第一次想要守护和关心这个男人。
后来我把父亲接回了我组建的家。
吃完晚饭,如果有时间,我都会独自陪着父亲在外面走一走。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每走几步都要花很大力气。我看着父亲日渐憔悴的身形,忍不住感慨这么多年坚毅的心也抵不过岁月的苍老。
我心里攒了很多问题,很想一口气向父亲问清楚。有些是关于他自己的,有些事关于我的。
比如你跟妈妈是怎么认识的?爷爷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这十几年来你到底心里怎么看待我的?
很多问题我都想知道答案,我想听听父亲的故事。
因为我担心,等父亲真的走了,这些问题再也没有答案,我也没机会再讲给我的孩子并传承下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父亲与孩子的关系缓和,只是在父亲弥留之际,那些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从未离开过的亲情,突然像被唤醒般,将这些年的冷漠统统压倒。
有一天,父亲突然跟我说,想回钟表行看看。
于是,我驾着车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钟表行的字头已经陈旧不堪,铁窗也已经锈迹斑斑。父亲迈着蹒跚的步伐在里面来回走动,一会摸摸布满灰尘的桌几,一会望着器械久久发呆。
他说他想一个人呆一晚。我望着父亲凹陷的眼窝,那充斥着恳请,怜爱和悲伤。
我一个人在夜里逛着小镇一圈又一圈。想念以前贪玩过的痕迹,忍不住感慨,生命真是短暂和滑稽。
第二天,我看着老父亲安详地躺在摇椅上。我知道时间到了,我自己却突然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似要把这些年的愧疚、冷漠一口气宣泄完毕。
也许,在他心里,早已经原谅并支持他的孩子,只是父亲的性格,一直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