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吴心拱拱鼻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果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尸气息。她拿出了手机:
“报警!”
王恩奎摆摆手:
“没用,我报过,没用。乡里派出所下来两个民警,劝了一顿就走了。这种事,从来就不是讲理的。”
又举了个例证:
“七家村的杨三醉酒开车撞在人家停在打麦场上的脱粒机上,死了,警察都说人家没责任,可情况和这一样样的。”
冲院里的那几个人摆了摆头:
“把灵棚搭在人家门口,尸体连棺材都没装,就那么挺着,诳了十八万才算了事。”
再举个例子:
“前进村的王宝,不知在哪喝得颠三倒四的,去张老汉家又要的喝了一杯,出了门,骑着电动三轮车栽进黄渠里,也是这个样,赔了七万。前两天我还碰到张老汉呢,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那是他存的棺材本儿,连儿女都没要走一分,让一个死人卷了个光。”
吴心愤然:
“那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说理?人家会说,他家死人了,你还活着,人活着不值钱,死了他妈的就转金变银了。这就是理。”
又说:
“连官家都说,适当给些人道主义的赔偿。什么是人道主义?就是把牲口都当人看,把人变得连牲口都不如。这就是理。”
吴心几乎要绝望了,想了想,说:
“妈,跟我到城里吧,他们爱咋闹就咋闹。”
“好,妈跟你走。”这回吴母答应得很爽快,抄起擀面杖呼哧呼哧地擀着,“咱吃了就走了。”
“到城里?”王恩奎立刻又提出反对意见,“我这几天,除了晚上眯一会,其余时间就在你家院里蹲着,他们说话也不避讳我。他们早就料到你可能会这么做,想出了对策。要是你带着你妈到城里,他们就去城里闹,把棺材停在你公司门口,鼓匠蹲在你饭店门口呜里哇啦地吹,你还咋做生意?”
又说:
“鼓匠嘛,都是些瞎子瘸子聋子哑子,谁能把他们怎么样?”
“哎呀,那妈还是不去了。”吴母立刻否定了这个计划,“心心,你回城吧,妈没事,陪他们,要死要活我都陪。”
望了一眼院子,又说:
“他们要有耐性,就让他们呆着,哪怕老丁烂了臭了,骨头沤了,也是他家的事。他们要敢动动我,我就不信我一张老羊皮换不了几张羔子皮。”
吴心不可能把母亲撇下自己回城,想了一会儿,便走出去。她走到他们的炕桌前:
“几位大哥,你们这样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刚开口,丁家的兄弟姐妹就纷纷跪倒在地,面对着老丁的棺材,前仆后伏,呜哇呜哇地哭起来。鼓匠们及时调整了节奏,抑扬顿挫地配合起来。哭声很大,哭得人头皮发麻,心像猫抓,吴心的话说不下去了。即使说下去,也没人听。他们只听他们爱听的,其他的一概充耳不闻。王恩奎跟了出来,说:
“你看,就这副球样儿。有包炸药的话,我保管敢点着。”
面对着相处了二十多年的村民,吴心再一次束手无策,他们的无理取闹,总有着层出不穷的手段,往往令人猝不及防。外人不说话还好,只要一说话,他们便把音量调到最大,就像村委会的高音喇叭。王恩奎说:
“你们嘴上哭,心里他妈的都在笑呢。”
他们不笑,在哭,像是有人喊了“预备”,声音整齐,声调统一,连念的词句都井然有序,相得益彰。
“啊呀我那可怜的大大(村里人对父亲的称呼)呀!”
或者哭:
“哎呀你死得好惨呀!”
要么哭:
“哎呀没人给你做主呀!”……
吴心的脑壳都被吵爆了,但阻止不住,越阻止越哭。她便不管了,转身回了屋。母亲正往锅里下着面,说:
“尿也不要尿,我看他们还能把大青山上的石头哭下来。”
果然,他们看到吴心进了屋,便停止了哭,似乎还听到了笑声,还有吱流茶水的声音,还挺热闹,这个说:
“老三不地道,发红包都不吭声。”
那个说:
“吭声有个屁用,包着一分钱。”
这个说:
“这几天晒黑了。”
那个说:
“你原来也不白。”
这个说:
“老东西躺在里面倒舒服,把我们操磨得够呛。”
那个说:
“那你和老东西换换。”
吴心便和母亲专心地吃面,把门关了起来。吴心指指面盆:
“王叔,吃面。”
“不了,你回来了,我就走了。”
王恩奎便如释重负地走了。
老丁的子女们想必是做好了持久战,不怕他爸的尸体烂了,到了傍晚时分,两个回去了,不一会儿又来了,抱着几卷铺盖,还拿着一些干粮,就着茶水吃了。倒也消停,没人和他们说话,他们就坐着聊天。鼓匠累了,也停下来休息。吴母埋怨:
“都是老王多事,没人尿他们,他们呆两天就走了,臭了老丁也臭了他们,我就不信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丁变臭。”
又说:
“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他们扛上了,连家也搬来了。你看吧,明后天连媳妇女婿孙子外孙都要来,唉。”
晚上,两人吃了饭,看会儿电视就睡了。电视的声音不能开得高,只要让他们听到,他们就开始哭,哭到电视的声音小到他们听不见才停。半夜时分,吴心睡得正香,连日的劳累,加上一路的奔波,她已累极。忽然,哭声又起,这次他们显然是经过一番酝酿和蓄力,毫无征兆地爆发,一爆发就是全能量,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撕心裂肺,惨绝人寰。
熟睡中的吴心简直要被吓死,坐起来按住胸口,心里一阵疼,差点换不上气。母亲也被惊醒,脸色惨白,手脚有些抽搐。她挪过身体来,把吴心搂在怀里:
“心心不怕,不怕!”
其实她自己都要虚脱,吴心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可想而知,如果母亲独自在家,夜夜受此折磨,怎能活得下去?
“妈,我没事。”
吴心下了地,穿起衣服,趿拉着拖鞋出了门。母亲喊她,她没应。到了院里,拉亮院灯,哭声更大了,也更恐怖,这群穿着孝服的人在院子里排成行,像圣教徒唱赞歌一样地对着屋门哭叫,又像巫师发着恶毒的诅咒。吴母说:
“心心,别理他们,让他们哭。走,睡觉去。”
吴心苦笑一下,冲着院里喊:
“够了!”
他们不回应,努了努力,把本已到了极限的哭声又拔高一节。
“你们不就是诳钱吗,我给你们!”
哭声止住了,像是彻底关了开关。
“多少?”有人问。
吴心舒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
“我最近很紧,又修路又盖房的,生意又做砸了,所有的店都亏本。所以,我只能拿出五万,就是这五万,也得借。邻里乡亲的,你们就放过我吧。”
她几乎是低三下四了。他们相互看看,纷纷摇头,哭的开关又一齐被打开。吴心喊:
“好了,别哭了!你们说吧,到底要多少?”
她也哭了,流下了眼泪。有人说:
“二十万。”
“太多了,八万。”
吴心平时出手大方,但现在的她,财务吃紧,不得不毫厘必争。哭声又起,分贝又刷新了记录,冲上了新的巅峰,鼓匠跟着助阵。吴心说:
“十万!”
仍是哭。
“十五万,这是我最大的限度了,你们不要逼我!”
这一刻,吴心真有点想死的冲动。但没人在乎她的死活,在乎的只有钱。吴心终于服软了:
“好吧,二十万,你们给我打条子。”
有人问:“打啥条子?”
“你们拿了我的钱,总得有个凭据吧,要不我前脚给你们钱,你们后脚又来闹,我找谁说理去。”
他们相互看看,纷纷点头,一人说:“好!”
吴心的个人账户已经没这么多钱了,只得半夜三更打电话把财务部的郑经理吵起来,让他给她转些钱。吴母拉住吴心不让转钱,吴心泪眼婆娑地说:
“妈,算了,我就是这命,认吧。”
得了钱的老丁子女,连夜把灵棚拆了,开来拖拉机,连棺材带一应器具全部拉走,这场闹剧才算收场。
回到屋里,吴心本想接着睡,可是头疼得厉害,一躺下就天眩地转,浑身冒着虚汗,无力,像被抽了筋,胸口也疼得要命。她意识到自己病了,她一直说自己就是铁打的钢铸的,事实证明她不是。她也很脆弱,在某些方面,似乎比常人更脆弱。
吴母一边骂着这帮畜牲,一边拿热毛巾敷着吴心的额头。天亮时分,吴心才勉强睡着,但身体滚烫,说着胡话,眼泪一波一波地爬上两颊。吴母擦掉,毛巾还还没拿开,泪就又涌了出来,像自来水管爆裂了似的。
这一天,吴心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仿佛她克制了三十年的眼泪,就是为了在这一天流个痛快。
吴母把村里的赵大夫请来。赵大夫以前是大队药房抓药的,没学过医,但长年积累,也能看个头疼脑热。他给吴心做了检查,说:
“问题不大,就是热流感,虚火旺,加上有些淤气,吃点药就没事了。”
他配了些药,就走了。吴母把药碾碎,和成水浆,用勺子给吴心喂下。过不多时,吴心缓缓地睁开眼,问:
“妈,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你接着睡。”
吴母过来,捧着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搓着。
“我的手机。”
“干啥?”
“你给我拿来。”
“唉,这孩子,睡会觉得都不安生。”
吴母无奈,只得把吴心的手机给她。
“呀,这么多未接电话!”
吴心拿过手机一看,惊得就要坐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太虚了,刚坐起一些就觉得天旋地转,只能再躺倒。这回病得厉害了,她沮丧地想,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这不争气的身体,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掉链子。吴母说:
“不要动,乖乖睡着。”
吴心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拿起手机,未接电话都是郑经理打来的,显然是有急事。她急忙回拨了过去。
“喂,郑经理,对不起,我病了,刚才睡着没听见手机。”
“啊,严重吗?”
“不碍事,你这么早打电话有事吗?”
郑经理说:
“是啊,有个放钱的要退本,一早就来等着,说是十万火急。”
“那就退给她吧,咱们说好的就是随时退本。”
“可是,他退得太多了,一百多万。他也是融来的钱,说是给他放钱的人家里有人生病了,迫切需要钱。咱们目前的财务状况,吴总你也晓得,进出账像流水似的,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
“和他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想点其他办法,这个钱往后拖一拖。”
郑经理说:
“我不敢说啊,吴总。如果他猜到咱们的资金链快断了,就会逼得更紧,又怕他到处乱说,引起慌乱,其他人都来退本,那样就不好收场了。”
吴心默然,这是事实。民间融资最大的风险就是资金链断裂,一断裂就难以维持了,新的融不到,旧的都来要,一挤一推就把信用挤垮了。放钱的血本无归,收钱的万劫不复。她忽然感到了害怕,这种地下融资是非法的,不出问题,双方受益,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出问题,就不只是破产了,可能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吴总,你在听吗?”
“哦,在听。”
吴心思谋着对策,可是她的脑子在身体极度疲乏之下也不那么灵光了,混乱一片,千万条线索,理不出头绪。努力了半天,她才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你等我一会儿,我让秦老板给咱们账上转点钱。”
“啊,吴总,你要卖车?”
秦老板是做二手车生意的,所以郑经理马上就猜出吴心要卖掉她的路虎。
“嗯,不然还有别的法子吗?不能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那你?”
“我不是还有辆卡罗拉吗?放心,困难是暂时的。”
吴心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没有一点底气,这个困难到底要暂时到什么时候,她无法预料。现在,她不得不听天由命了,但愿一切都能好转吧。挂了郑经理的电话,她又给秦老板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说她在农村,回不去,先让他转些钱到公司财务,她回城后就把车开过去,到时看车论价,长退短补。
秦老板倒爽快,马上答应了。
吴心一直喜欢路虎,喜欢它的个性、张扬、霸气,所以她事业尽管很成功,也一直没觊觎那些好车,只买了辆十来万的卡罗拉代步。直到前年,事业稳定了,存款多了,她才买了这辆红色的路虎。可是仅仅两年,现在它还停在院子里,却已是别人的了。
悲伤,袭击了她,她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