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春色正满,窗外皆是明丽的景。太液池边的杏花被东风吹作雪,潇潇春雨疏疏密密,一时风雨交织,春愁倾城。
李瑾瑜醒来时明昭正守在床榻旁,
“阿昭。”
他看了她半晌,愣愣道了一句话,“若我只是个寻常百姓该有多好。”
明昭默然无语。
她从未有一日如这般害怕。她怕,真的怕,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就算是在长街上命悬一刻,就算是刀尖离脖颈只有一寸之际,她也不曾这般害怕。
外面暖风习习,她的指尖却寒凉如冰。
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阿昭,你怎么了?”那人伸手擦去她的泪水,关切的问。
“没有,没什么事。”她用力朝他笑笑,“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自然是活不成的。”他淡淡的说,“阿昭,这些你不用管,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李瑾瑜的身体渐愈,上朝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罢除六宫,明昭知道自己近来有些疏远他,他这样做是想哄她开心。他整日待在东宫批阅卧病期间积攒的奏折,明昭就从旁看他放在花梨木书架上熏了芸香草的古籍。
她看书看困了,便到殿外赏杏花,在她看来桃花太俗,沾满了胭脂气,梨花又太弱,沾满了文人气,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唯独杏花,大俗大雅,开得满不在乎。
李瑾瑜抬头发现不见了她,到殿外看到一身白衣的少女安静的站在花下——乌黑的发散在肩上,露出一张白净侧脸,长羽似的眉睫微微抖动,窗花倚前落,似是惊鸿落入眼帘。
他恍了神,上前握住她想要摘花的手。
明昭回过头笑了笑,自然的把手抽出来。“阿昭,我下旨废除六宫只宠你一人,你不开心吗?”
“你待我这样好我自然是开心的,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她摩挲着树干,心尖百转千回,“瑾瑜,我想回落川看看,我已经许久没有父皇的消息了。”
这是她憋了好久的话,却见对面人瞳孔猛地收缩,极轻地摇了摇头。她心下失望,回身愈走,他挡在她面前。
“阿昭。”这一声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像是一句还没出口就已夭折的挽留。
“我怕你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知道我不会。”她微微皱眉,“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会留你一人?”
“眼下外面战乱四起,我实在不放心你自己前去,等时局好转了再说,好吗?”
明昭心中刺痛,忙垂下眼眸,掩住翻涌的悲喜,可还没有等她平复下来,这天夜里她还是听到了自己最不愿听的话。
回到宫中她突然想起今早落了几滴蒙蒙细雨自己将那把黛色骨伞放到御书房忘记拿了,她没有让元夕去取,而是自己去了御书房门口却听到了李瑾瑜和当朝重臣商议如何分兵攻打南面几座城池的事,而这几座城恰好离落川不远。
天空飘来了一朵云,月色黯淡下去,她的眼猛地睁开,黑暗的夜里,她拼命止住自己的冲动,努力放缓呼吸,却终究,泪盈于睫。
回到长倾宫,她派人去请李瑾瑜来,然后驱散众人,一人独坐殿中。满殿寂静,风在发丝间流转,指尖轻触过冰凉的绸缎,她的脸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吱呀——”门被人从外推开,明昭惊醒般抬头去看,一直提着的心突然落了下去,溅起一片涟漪。
许是背光的缘故,李瑾瑜的眉目隐藏在昏暗中,看得并不清楚,她听见他轻笑一声,同往常般唤自己的名字。
“瑾瑜,你不是说不喜欢打打杀杀吗,你为何要动摇天下,攻占这么多城池?”明昭莞尔,笑得使人心惊。
李瑾瑜刚拿起茶杯的手一抖,洒出一片水光。
“你都知道了。”
这时明昭才看清他的面孔,明明是很温柔的面容,如今却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距离感。
“如果我没有听见,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下去?”她闭上眼,话音落下,屋里静了许久许久,外头的风轻轻拍打着窗棂,像是过了一世那么长。
“李瑾瑜,”她问,“你爱我吗?”
睁开眼,时光未在他面容上留下多少刻印,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同少年并无差别。眼前的面容,同往日中重叠,她伸出手,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住。
“瑾瑜,”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她无声开口重复,“你爱我吗?”
他愣了愣,温柔的拨弄了下她的发丝,“阿昭,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要守你一生的。”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你,你下一个要攻打的是不是落川?”
“不会,阿昭,我不会……”李瑾瑜缓缓摇头,“我若不攻打他们,他们也迟早会来攻打我,可是我不会动落川,你信我。”他的眸子里突然溢出悲伤,“阿昭,你不该去天牢的。”
“我若不去,又怎知你变成了这样,不要再打下去了,瑾瑜。我们一起平平静静的在一起不好吗?”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抓上他的手。
李瑾瑜看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得像是怕惊着她,他一点一点用手描摹她的眉眼与轮廓,“阿昭,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欢喜,可是我不想也无法回头了,若我此时收手,其他国家必会一拥而上。你什么都不要管,我们会一起白头到老,还会有一双子女,我们会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明昭突然又想起那个梦。窗外夜阑人静,凉风萧索,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洒在纹丝不动的垂帷上,惨白得像是梦里父皇的骸骨。她没再说话,李瑾瑜乌亮的瞳仁在那一刻仿佛蒙了层细白的尘,隐约照映出她姣好的容颜。她在其中没有看到当初的那片星辰,却只看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
“娘娘,他真的是您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夜深了,元夕轻声问道。
“我永远忘不了他拼命保护我的样子。别看他现在如何,可是当初却真的对我很好。”明昭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她笑的时候眉眼飞扬,真真正正像个小姑娘,“好到那些年月,我一闭眼便想到了他,而后便爱上了他。”
她又收了笑,怔怔地望着殿外六角萤灯:“可我不知为何,他变了。”
“娘娘,还记得从前您老是缠着永都大人陪您放灯,现在元夕陪您去放,好不好?”元夕见她迟迟不语,忙转移话题。
“我如今不想放了。”明昭看着镜中自己,明明风很轻,却似有风沙落入眼中,刮的她眼眶生疼。“元夕,你说父皇,永都他们都还好吗?”
“陛下他们自然是好的,皇上不是许了您绝不攻打落川吗?”
“是啊,他不会骗我的。”她的声音温柔清晰,掩饰了不着痕迹的茫然无措,“我总是想不明白他和从前有哪里不同,现下总算知道了。”
少年长成了冰冷妍丽的青年,她也渐渐长大,成了个端秀明丽的小姑娘。
窗外的风徐徐吹入,落在油灯上,熄灭了那一抹摇曳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