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㭎树梢上的月

杜安成

周围都是高大的山岭，一个小小的山湾就坐落在山的衣襟上。

左边是青龙，右边是白虎。

一片清幽幽的青㭎林就长在青龙上。高大，茂密，树叶紧紧相拥，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要是觉得烦闷了，钻出林子来，来到沙包石与沙土的边界，一道绿幽幽的草甸就出现在面前，月下的那一道绿色，如一曲优美的旋律在天地间奏鸣，整个山湾就沉浸在一片宁静的冥想之中。

虹的心在这如水的月光里还是不能平静。不知经过了多少磨难，写秃了多少笔尖，翻烂多少书页，他终于考了大学。他是这个山湾，不，是长达十里的整个夹皮沟里第一个大学生。人们都说是他家祖上积了德，或说是他的祖坟葬在龙脉上了。但虹一点儿也不相信，只是笑笑说，可能是吧。黝黑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

眉是在虹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在赶场时遇见的。以前，虹太专注于他的前途，他没有真正去发现美。忙忙碌碌上学，急急匆匆回家，即使吃饭，睡觉，也似乎没有多少时间。他记得他的这些年的时光全用在书本上，什么勾股定理，什么矢量，什么卡尔马克思，这一切是那么枯燥，又是那么富于吸引力，像一块磁铁似的，将他牢牢系做。他做梦都似乎看到它在招手，先是看到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而后是一朵鲜艳的桃花，后来是一株香气馥郁的兰草，最后是一张让人惊悸的少女脸蛋。梦一醒，就在晨曦里什么也没有留下。耳边是学校操场里同学们出操的脚步声，做广播体操的广播声，男女同学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急速吞咽饭菜的嘎嘎声。他从没有主动观察过少女的形体，他不知道在山间小路上会有一位少女在静静地等候他。

虹一下子成了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也一下子成了这山湾里最“闲”的人。随便吃喝，随便玩耍，随便溜达。小路上的狗儿没有什么事情，也跟在他的身后，吐着红红的舌头做他的“保镖”。一条小黄牛踢踢踢踢跑过来，舔了舔他的衣角，虹伸出手来抚摸它的牛角，似乎在说，好好吃草，快快长大吧，山后那些沙地，黄泥地，还要靠你去耕种呢。你是永远走不出这山湾的。你的脚就是一枚钉子，永远钉在这里了。黄牛儿翻了翻长长的睫毛，山下唇蠕动着，吐出一圈圈白沫，轻轻的哞了一声，摇着尾巴远去了。虹站在山湾的石梯上迟疑着，身后的黑狗也停住了脚步。

青㭎林树梢上飒飒作响，起风了，很轻，很细。虹在侧耳倾听。

那些备考的书早已没有了兴趣。虹心中在构思未来。未来是什么内容，他也闹不清。似乎这大学通知书就是一道人生的数学公式，要虹自己去演算。可高考里那道数学题是他的一场噩梦，他发誓再也不碰数学题了，即使数学题里有他向往的爱情。

除了数山路上的石子和山间的白云，他什么事都不感兴趣。

赶场是一场娱乐，也是虹的一场盛宴。市场上什么东西都有，青椒，山药，鸡蛋，香肠，腊肉。衬衫，短裙，长袖。当然，少不了如潮水般的人流。饱经风霜的脸，虹是不愿去看的；太嫩稚的鼻尖，他也是不愿去触碰。狭窄而拥挤的街道上充溢着粗俗，汗味儿和泥土，甚至青草树叶儿的的气息，虹觉得似乎要与之绝离。他没有什么留恋，他没有买到他想要的东西，家里什么吃的都有，他便悻悻地朝山路走去。

夕阳已经渐渐西落，在西边的郭家山山顶上幻成了一片灿烂的晚霞。从远处望去，仍可以看见那高大山顶上的庙宇鹤鸣观。传说是朱元璋被困的地方。山下是西河里最著名的阴阳拐，又传说那里曾经有一条黑龙。山上的树木，房屋，在虹的眼里就是一幅极好的图画，他即使离开这里，也将永远记住这个富于诗意的画面。西河里起浪了，訇訇的，声音不大，很近，又似乎很远，像音乐，又像耳语，这一切都让人恍惚，让人飘飘然，使你看不清山间的树木，唯有那条黄泥河山石裹就的小道，对虹是熟悉的。他在上面留下了太多的汗水，眼泪和脚步，今天，他又走在上面，感觉变化大了。脚底似乎全是软绵绵的棉花，又似乎是郭家山上的云朵，虹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他想唱一首歌，什么歌都行，可他激动得什么也唱不出。他想对着这莽莽苍苍的山沟和山沟里袅袅的炊烟吟一首诗，可刚想出第一句，后面就没有了。是不是庄子的“吟吧已忘言”呢，虹似乎没有去深究。

天光渐渐淡了，虹眼里山林的影子也淡了。山湾里的屋舍也淡了。渐渐浓粘的是山湾青龙上青㭎树上的月。月是从对面罗成岭的山尖上斜射过来的。照得林间一片通明，似乎林子里掉下一根针都能寻见。虹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与斑驳的树影游戏。

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眉说。即使是也夜晚，也仿佛能看见眉的羞红的脸。

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虹轻轻地说。树下潮湿，石头是凉的。

从早上起我就坐在这里了。现在是六月里，石头上还冒着热气呢。眉说。

虹说。一会儿你妈叫你吃夜饭呢，你还是回家吧。

眉嘴一翘。说什么呢，人家才不回去，等你了半天。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老虎，有高山，有大河，还有冰雪，你单薄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

你能承受我就能承受，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今儿的月那么明亮，我的心跟月一模一样。

你是我们这山沟里最好的姑娘。

我难道不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眉的嘴翘的更高了，嘴角上似乎能挂上一只像月儿一样的小船。

虹的眼前一片明亮，但地下的树影如一幅看不懂的写意画，只有诗意，看不清路径。

虹走近眉，拉起眉水葱般的手。一朵月光正好注在眉的眉心上。眉的眉顿时幻成一片烟霞，虹再不敢看第二眼了。

他们轻轻地走出了青㭎林，静静地伫立在这小小山头。

任山风轻吻着，任月光沐浴着。

2018/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