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读两位名家的同名作品,只觉似在梦中,妙句迭起,美景频出,不觉便让人沉醉其中。

    朱自清是喜欢秦淮的船的。称大船雕镂“柔腻”,小船气质“清隽”。看见“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白船,那是偷豆烹食的顽童意气,又想起余秋雨的《夜航船》,同样是雾气氤氲的水面,但不同的是秦淮多了华灯画舫,多了浓妆艳抹,多了清越的桨声和歌妓勾人的弹唱。这是烟火里的秦淮,这是朦胧水汽中的“夜航船”。

    朱自清好像又是喜欢秦淮的水的。他说秦淮的水“碧阴阴”,“沉沉”,”黯淡“。似贬实褒,因为”阴阴“是”六朝的金粉所凝“,“沉沉”是荡漾千年的历史,“黯淡“是灯火和舞乐蒸出的水汽。行船其上,耳畔是浅吟低唱,脚下是流淌千年的金陵水,头顶是深褐色的,厚重的石桥,两边是古都烟火孕育出的房舍,小船摇晃一下,心神摇曳几分,过了大中桥高高阔阔的桥拱,便一步踏进了《清明上河图》的幽幽古韵。如此,武陵人之梦,也未尝不可复现了。难怪,平伯先生要将游观秦淮写成“消受”,如此良辰好景,确非凡人所能消受。

    梦一般地,船就过了桥,许是复见的缘故,朱自清看秦淮好景都蒙上了一层面纱,像是层层云雾中的庐山全貌,或是半遮面的琵琶女,美丽的回忆悄悄地将那些残破的屋瓦,老去的面容,蹒跚的脚步一笔带过,而留下奇峰崛立,妩媚缱绻。大中桥外的林野水泽于是乎就变成了“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薄薄的夜”,有些浑浑的秦淮水也成了“绿如阴陈酒”了,自是平伯先生口中的“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的夜的月华。”我以为朱自清这里写的船夫很妙,停了桨,任船宕在水中,自个儿默默蹲在一旁,余光或是瞥着二位客人,暗自好笑他们对如此寻常之景称奇,或是看着对岸的歌舞灯火,借着秦淮亘古不散的雾气将灯火绘成浓浓的油画。也许这也是秦淮的雾气所致,“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既然看不真切,那便干脆不看了,任那晚月挂上柳梢,任那残云舒卷,任那灯火通明罢了。

    后面的文章先放一放,那是二人游玩的小插曲,但也颇值得在后文讲一讲的。现在,我们先看看俞平伯。

    从朱自清构建的朦朦胧胧如画似梦的秦淮走出来后,我好似一脚踏进了江南的街道,一个“郁蒸”,就把江南彼时的天气写尽了。那种浓浓的空气,是被太阳蒸出来的。傍晚暑气尚未消散,水边也尤其潮湿,两相碰撞,便造出了这“郁蒸”的空气。

    早听佩弦说秦淮水醉人,是果真如此的。诸君且看夕阳西下,给金陵施上一层浓浓的胭脂,添得几分妩媚,又想起白居易的琵琶女了,飞逝的年华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都嫌它多事。”我以为这句妙极,无以言表,唯可将柳三变一句略作修改,“忍把愁情,换做浅斟低唱。”纵然身旁是锣鼓喧天,灯火通明,这座老城依然自顾自唱着软软的戏腔,像是电影“金陵十三钗“中的风尘女子,虽为娼妓,却也有着自己的坚守。金陵城,虽已千岁高龄,却也包容着秦淮河上这一群年轻人的放纵恣肆。

    与朱自清的梦幻不同的是,俞平伯的《秦淮河》更富理性,他会从让人迷醉,微醺的月华中跳出来,在阴影下用炯炯的双眼盯着什么,也许求不得答案,仍要追问一句:“为什么?”或是“还有什么?”

    如果说朱自清,或者不妨称他为佩弦,在轻摇折扇,沉默少言地看着,想着秦淮景。那么平伯便是在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好友,看着河上的人和景:前方花艇上是莺歌燕舞,风光绮旎,后面是货郎的小舟,在大船间穿行,讲价巧舌如簧,争论不休。佩弦看着对岸“跳动的汽油灯”,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平伯将这些一一记下,像是好友近在眼前,与他闲谈打趣一般。

    当然是有辩证的说理的,平伯把朦胧说成佛家的“空“,因其淡而又淡,他说朦胧之中”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初见此句,不得其解,但平伯随即给出了他的解释,他以人和风筝作喻,借以阐释这种朦胧与浅笑的关系,纸鸢与素手一线相牵,若即若离,所以我们不能认为风筝并不存在,也当然不能认为素手和纸鸢本为一体,或许可以认为的是,那嫣然的浅笑在朦胧明灭的灯火中若隐若现,那浅笑如一缕红线,一撮发丝,婀娜地牵着人们的心——毕竟二位当时方值青年。浅笑却又隐隐于夜色,许是一个回眸,许是一双素手,引得书生暗自羞涩,或有浮想,或发太息。然而理性终究掩盖了所有,将一切未知的,隐秘的窃喜和美好都化作浅笑一朵,又用秦淮河上层层的面纱遮掩,变得淡极,淡极,几藏于水色中。

    那嫣然的浅笑,又或是其他的一种什么东西,寄托着其他的一种什么情感,没有人会知道了,就连俞平伯本人也说“至于那当时之感”,“久飞升了,无所存在”。毕竟是那样水色氤氲的金陵城,是那样朦胧的秦淮,况且又微醺。这样美好的气氛,是需要一些“想不起来”,“看不真切”和“不得而知”的。

    不觉便行至人声鼎沸处,花香,脂粉香,所有浓浓的,厚厚的,或者是浅浅的香气融合在一起,“暗香浮动月黄昏”,但这里的暗香不似林和靖的梅花,那是让人心生隐意的世外之香。这里则是妩媚,摄人心魄的香气,让人一踏入便舒缓眉头,嘴角上扬,再不好意思摆出死板的面孔了。只可惜所有人都在灯影中奔波,匆匆而过,只留下“空空的醉”,“空空的怅惘”。有时人群或过于吵闹,或过度放纵,便生退意,想念那“卧后清宵细细长“,且对歌女顿生同情,哀思怜意渐起,又觉无趣了。

    于是便讲到那个小插曲了。歌女的船泊于二人之侧,伙计                                                                                                                                                                也兀自跳上船来,小船微晃,也看不清伙计手上的戏折子了,二人便忙摆手,窘迫拒绝,引得画舫众人哂笑和轻蔑,事后二人仔细分析和自省,剖析起自己的内心和拒绝的原因了,本作戏言,却引人深思。因为剖析自己是不容易的,向别人袒露自己心中的善恶,是需要勇气的。

    朱自清和俞平伯有几点是很相同的:他们都坦诚的说自己对歌女的戏曲和身段有所谓欲念,他们也都认为让歌女卖唱有失尊重。这种道德上的压迫感在朱自清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以至于这种感觉压倒了欲念,促使他果断地摆手拒绝。但这种道德上的正义感于俞平伯看来似是无妨,因为阻止他的主要是哀矜勿喜的同情心。

    这件事,在现在看来,原是无妨的,歌唱是歌女的职业,付钱以报酬她们的劳动,这是再自然不过的。若是放到当时(指20世纪30年代左右)的百年前,也是无伤大雅的,就如沈三百也曾携歌妓浪游岭南,快活不已。但放在当时,也就是五四后不久,这些五四青年,普遍反对这种封建的残余,又具备浓厚的人文精神,况且那时的歌女也不曾拥有如今的平等地位,大多为老鸨(姑且这样称呼吧)所驱使,那自然使得同情之心无可阻挡地生发了。

    经过了这件事,二人似也倦了,夜也渐深,人声水声皆渐渐平静,心境已与来时大不同了,大中桥似“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但原先尖锐的胡琴似已变了调,在月色之下,映衬着歌女圆转的嗓音,一曲清歌,便是秦淮河留下的最为婉转悠扬的曲调了。

    月已中天,冷冷照着秦淮的水,雾气皆已散了,唯留下秦淮透着脂粉气的厚重的水,与清丽的月光缠缠绵绵,就连这只清隽的小船行过,也不肯分开。

2022-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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