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秦淮河特地挑了傍晚,出夫子庙地铁站口,看了看时间,16:34。
刚刚好。
不着急去寻河,坐在路边买了份鸭血粉丝汤,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也没习惯吃鸡鸭的内脏,粉丝吃完,汤也见了底,鸭肠、鸭血丝毫未动。想象收桌的姑娘该是何等的讶异,有些坐不住,悄悄留了存根从正门带过。出门即是大街,随着人潮的方向,不久便望见『古秦淮』三字。
牌坊下一贯是人挤人,来了金陵,不与它照张相怎么都说不过去。在这个点,这个季节,游人如织,丝毫不减半分热情。跟古秦淮相关的还少么,想歌女,想钗黛,也想到墨玉一行人从桥头缓缓而至的景象。她们照例穿了高开叉旗袍,一首“秦淮慢慢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从台前唱到幕后,在此地哼咿咿呀呀诸语分外应景,无一人侧目。此刻,天色将晚,远处的灯火呼呼呼地亮起,隔老远便能听见那水波亲吻石墙的羞赧,耳旁是行人匆匆的脚步,似是坐了好久的车专为了见见老情人,再不去就得容颜枯槁,劳燕分飞。学文学的人大多是在还债,前二十年看书里的“孤山寺”、“二十四桥”、“飞来峰”,双眼热泪盈眶,恨不得将心分作千千万。而后踏上寻诗路,胸中仍是抱了极大的歉意,喃喃道自己来的终究太迟。几年前读书看到这样一则趣事,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人同游秦淮,分别作文,题为《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二人风格迥异,各有千秋,亦是一段佳话。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认作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时省得身在何处了。”——俞平伯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朱自清
不久看到石桥,这亘古千年的秦淮河就在脚下呜咽开了。桥上人多,河水两岸的石阶倒是空空,青黛色的瓦檐正沉浸在夕阳最后一丝残照里,留下不少参差不齐的斑驳的影,又浅浅地映到墙面上去了。两岸酒家早早点灯,一小盏一小盏沿房的轮廓布置,路人的脸因此增添二三分柔和的色调。在秦淮河,暗夜来得总是恰到好处,当重重画舫一字排开,船桨徐徐地划开水波,角落里的鸣奏达至高潮,金陵的天色也悄悄褪去光环,自觉担起秦淮光影的幕布。我在水边立着,想“桨声灯影”四字真是绝妙好辞。再没有比船桨灯色更适合做秦淮的名片,“声”还应有如我一般匆匆过客的三两句感喟,或是秦淮人家中略微露骨的暧昧轻歌。当然,这“声”亦是秦淮水在晚风吹拂下堆积重叠,又一股脑儿化开了而发出些微的摩擦。灯影固然是朦胧而香腻的,也有画舫经过,船上佳人投映在水面的倩影,盈盈的笑声顺着水波流向石桥两岸的旅人,恍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
“夜泊秦淮近酒家”,夜泊的唯有商客,酒家也交替千年,秦淮河倒是一如既往,大概和古人笔下相差无二。
不远处便是画舫候人的停靠点,船身长不过二十米,宽三米,十来个人的容量,一律用金黄的漆,顶部安上明黄的夜灯,远看似条条金龙戏水。船前船后都有人仔细照看,防止游客坠入金陵的声色光影里,在如此颇富底蕴的浪漫场所,任何略显荒唐的举动也不应受到苛责。这样的夜,从桥头望去,数十条明晃晃的画舫点缀在河岸两侧,石阶下的电灯从南至北,一路烧过去,间或两三米缀上一个大红灯笼。秦淮的水呀,是粼粼的金渐变至墨绿又在岸的另一侧显出明晃晃的波纹来。此时恰好读到牌坊上镌刻的一联,书云:淮水通幽灯摇画舫载歌去,桃津临市月酿新诗舞韵归。
街道中心候着一队黄包车夫,蜷着腿蹲在一处闲聊,眼睛却牢牢瞅着过往行人。车是顶洋气漂亮的新车,人也收拾得干净利落,精神抖擞。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祥子,那个在中国现代文学里被塑造为顶顶悲剧的人物形象。他在第一次摸到新车的时候也是这般扬眉吐气,预备着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只是这里的车夫仅仅是演员,下一次可能是画舫里的一枚救生员,或是江南贡院里佯装样子的贡生。祥子是真车夫,职责使然,使命使然,命运使然。
回到正街,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眼花缭乱,走街串巷的货郎换作高跟鞋柜员,巨幅海报代替传统吆喝。老字号商铺大多只沿用了门牌,一切有关金陵的老故事早消失在历史风尘中。然而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心满意足,人歌人哭,鸟去鸟来,六朝旧迹归根结底还是和他们一同去了。今人凭栏怀古,哪里奢求十分相似呢,一两分恰到好处就是极乐,天色已晚,找寻地铁进站口才更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