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死去，但并未得到安息。模糊地记得，在神的操纵下，我们这些死去的圣斗士一次再一次地复生。

每次复活，我都发现头发的蓝色深上了一层，如同披上浓重的幽暗，无法抹去。

最终使我和加隆，不再相像。

最后一次复活，也是一个夜里，我们从黑夜中爬起，在坟墓中站立，为了一个秘密和一个誓言。

再度睁开双眼，看见的，也依然只是无边无尽夜晚。那使我想起上一生的那些岁月，陪伴在身旁的，也只有永恒的夜空与黑色的潮水，以及月光下清冷的背影。

——撒加，你果然注定只能托身在午夜的阴暗。

为什么回来？为了赎罪——！

中途，我们遭遇了昔日战友的抵抗，穆先生，还有阿鲁迪巴、艾欧里亚，这些熟悉的脸孔再度出现在我的前方，而全都惊愕且愤怒。

我们身穿冥衣，身后还跟着冥斗士！

在他们眼中的我，既是当年反叛雅典娜自尽而死，而今又沦为冥王的走狗。

我的一生，竟然如此充满命运所开的玩笑！

打倒昔日的伙伴，我们闯过重重宫宇，目标朝向圣域最高的——女神殿！

但我没想到会看到他！

失踪多年的加隆，我的弟弟，穿着我的黄金圣衣，站在双子宫的入口，那个本该由我守护的位置上。一刹那，仿佛过去了千万年。

他说他被雅典娜拯救，改邪归正，为她而战！

我突然想起临死前最后一眼中，那个企望却再也无法触及的梦想……重新身穿黄金圣衣，回到昔日的战友队列里，在那个身影之后，守护着，为世界的爱与和平而战斗……

拖着黎明前就要分崩离析的身体，12小时的短暂生命，我又真切地回忆起了这个梦。然而一切都已失去，不会再回。站在加隆面前，是从地狱中爬回来，一身冥衣的我。我突然发觉冥衣是如此丑陋，它刀锋般的棱角，刺痛了手臂的血管，一直刺到心里去……

为什么我会觉得脸上流的是泪呢？

来到处女宫，我们陷入与沙加的苦战。为了争取时间，我和身后同样复活的同伴不惜使出“雅典娜之惊叹”的禁技，这在他人眼里，等同于放弃圣斗士的光荣与骄傲！

我们那样死去，而又如此复生，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我们面前，只有唯一的选择。

眼前，又见石阶，绵延不绝……漫长的路，笼罩进夜色。在复活的日出前12小时中，眼前永远是无穷无尽横叠的台阶与宫殿，冰冷的石头泛着青光……这一切都将深深刻进关于尘世的所有记忆，直到被再度带进地狱。我们，永远也不能再见到明天的阳光，但眼前只要有路，只要此刻还存在那怕一刹那的生命，那用尽最后一息也要走下去吧？

如果当初我选择了自裁而无悔，那如今这样一条道路又是自己的选择，为什么又要后悔？

再度与加隆为了同一个追寻而走上完全相反的路，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命运不是给过你选择么？……

我们忍辱含垢，背负叛徒的骂名，丢弃圣斗士的身份任人不齿，毁灭亲自守护过的宫殿，朝昔日的知己使出禁招……眼睁睁看着那些伙伴愤怒、倒地、消散……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履行昔日的誓言，为了女神。

因为信念存在，哪怕身处黑暗，也是为了黑暗之外的光明！

                                                                            五

长阶尽头，她站在那里。

还有加隆，侍立在她身旁。

记忆中的温暖，那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

让我几乎可以感到身后神像的眼睛。

她让加隆把一个匣子在我面前打开，让我看到里面的东西，一把黄金匕首。

她说：“这是当年你用来杀我的黄金匕首，如今刺向我吧。”

她说：“这样你们就能够解脱了吧？”

我心中像被什么突然击中了。

她知道——！

我们不能够，身为女神的圣斗士，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像这样背负罪孽，假意倒戈，我们也不可能向女神拔剑。她知道，所以她选择了自伐，为了不让我们背上弑神的罪。

可我感到手上，沾满了她的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我原以为自己能够挽回，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依然毫无所有。一路闯来，原以为能够赎清罪恶，却只为到终点，目睹这一幕？为了看到，自从有记忆来就发誓守护的，在眼前消逝？

还没等我想更多，眼前却已经展开一个影子，那是她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身影。

我绝望地伸出手，她的长发，在指尖几厘米处飞舞，无论如何，永远也抓不住。

当她倒地时，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地保护了我们，避免我们堕入那万劫不复，用她的手，愈合了我们的罪愆。

我知道她没有死，在那外表之下，真身已进入冥界。那么我唯一剩下的，就是继续跟随她。用我们仅存的生命，追随着她。

即使火钟的时刻即将燃尽。

                                                                            六

天将破晓，我、卡妙、修罗，我们带着已经干涸的悲伤，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冥界的入口。

心已死，念已绝，唯有的，就是这具还能动弹的躯体，和一颗战士的心。

我手里抱着一团布，告诉敌人，我们带来了雅典娜的首级。

我们知道无法瞒很久，但一点时间已经足够。

我们要用最后的力量，恢复战士的名誉，为同伴的前行扫清障碍。

然而，阳光再一次无情地降临，我们没能如愿杀了那个敌军的首领。

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流失。即使是敌方一只丑陋的蛤蟆，我们也无法结果它的性命。

而只能被这恶心的东西肆意蹂躏。

我们战士的尊荣、威严、生命，都即将从这世上消失，将来也不会被人记起。我最后看了天空一眼，内心充满怒火却无能为力。

正在这时，五个青铜们从天而降，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他们替我教训了那只蛤蟆，让它一去不返。

“起来呀，撒加，战斗才刚刚开始。”有人焦急地对我说。

“对不起，”我轻轻地说，“现在正需要的时候，我却已经……”

我却已经无法再和同伴一起战斗。

我感到身体在扩散，分崩离析，即将灰飞烟灭。我不知这些青铜们是以一种何等的方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重新把我们当成己方的一员。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这样死去而了无遗憾。

“雅典娜……我们的女神……”

最后时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抬眼再度望向苍天。所有成败荣辱，都在那一瞬间穿过我的身体，化为乌有。

我这一生，爱过、恨过，战斗过、微笑过，背叛过、忠诚过……经历了白昼与暗夜，感受到生的美好与死的残酷……

眼前突然浮现加隆的面影。我想他一定也找到办法和我一样直面了光明，从而可以为自己赎罪。

我们漫长的追寻，一切伤痛与苦难，都在此时了结。

如今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他，坦然地面对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忍受邪恶与加以背叛之名的痛苦。

如今，我终于可以对自己说，虽曾久困于午夜的黑暗，却终于能冲破黑暗寻找到渴求的光明……

让世世代代的人能记得我们的挣扎与奋战，让后来者不再迷失，让更多的人能踏着我们的生命，奔向光明。

尽管火钟的时刻终将燃尽。

许多年后，晴朗的早晨，一位陌生的游客和他的旅伴途经这片岩岸。

“这里就是著名的苏利尼奥海角……不，对于另一些人，应该称为斯尼旺海岬更为合适。这里是他们耳熟能详的双子座的故园。”

“对已经成为天上星辰的双子们而言，这里是凭吊他们最好的地方。”他的同伴回答。“传说这里的每一块岩石都像书页一般记载着那段往事，夜深人静的时候，人能够听见风在岩隙的夹缝中歌唱。”

先前说话的人停了下来，若有所思：“我游历过意大利的西西里岛，那儿流传着一句话，给遁入黑暗的人。

‘人中之人，爱中之爱，罪中之罪……’

他忽然停下，沉吟片刻，然后说，

“不，这不适合你。你的墓碑上，不需要任何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