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爱琴海长年风平浪静的沿岸,斯尼旺海岬那巉岩高高地伫立在曙光或是夕阳脚下,向波涛投下深浅明暗的倒影。我就坐在岸边,在海边礁岩,日复一日地面对着那处景致,看海浪在脚下循环往复……
这片海岸笼罩着永恒的寂静与荒凉,训练的间隙我偶尔会来到这里,事实上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这种“忙里偷闲”也过少。从记忆存在时,我们就被交付了命运,成为神选的斗士,在女神的庇护下,献身于圣战。我和他,我们诞生于这片浸染了神话的土地上,与更多的人们,响应未来新的神话而降生,聚集,将生命投于严苛的训练和考验之中,为以传承古老的名号,以及应对未来艰难一刻的降临。
那据说是从神话时期就轮回不息的,人类最优秀的战士,在笼罩大地的黑暗之前,跟随着女神,对抗邪恶的古老战斗。
海水吞咽着从脚底离去,潮水不露形迹的退走。毫无自觉地漫步过海滩,蓦然回首,总会听到一个声音,似乎从海底最深的岩窟里传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这海边,只有我一个人……
以往的圣战是什么样子,我不清楚。有时,面对着圣衣空洞的身躯,会听到,风吹过那躯壳中的声响,当中藏有无数死去战士的灵魂。
夏天的海,阳光温和而暴烈。
我的脚步没有停驻,不管那声音如何凄烈,像一阵风从身后追袭,我也如当初一样,头也不回地,向着路的前方,漫步而去。我并不想逃避这声音,事实上,他与我,我们是一体的,海潮于涛声一样萦绕在回忆中,无处不在。曾几何时,我,还有他,行走在这片海滩上,在明朗的阳光下,就像一场温暖的梦,眼前风与海,天空与大气无穷无尽……只是我很少再去回忆那一切,那些似乎是遥远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往后无数午夜梦回时,眼前出现过的图画,最终以一场庞大的离逝慢慢在眼前落幕……
故事应当从那个阳光下的午后开始。我对自己说。
一
他,加隆,我的弟弟。我们拥有同样海水般的长发和青空般的双眸。但他和我不同,我的颜色更接近深海的清湛,他的色泽,则是接近天空的辽阔。
那个下午,我们在海边剧烈地争吵……
他的眼睛闪烁着恶魔般的笑容。这个宛如我另一半分身的人在诱惑我,怀着野心,同时却又不加掩饰地嘲笑我。
我把他禁闭在斯尼旺海岬下一处石窟的监狱,待到涨潮时,海水可以将那儿一次又一次地充满,涤荡。他赤手空拳,孑然一身,双手死死攥着栏杆,似乎不相信同是双胞胎的哥哥对他做出的事。
让海水冲掉你心上的污垢吧。我背过身去,心里对他说。
“撒加你自小被教育成神一样的人,其实,你的内心跟我一样,也是有邪恶的吧?”身后,他突然笑了。
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我在恐惧他的话吗?还是在恐惧自己的恐惧?
当我再去那处岩窟,加隆已经不知所终。
我知道,他必定还活在这世间的某处。因为我心底可以感受到他的小宇宙,在世界极深的渊薮里微弱闪耀。然而我不想去深究。对于我,他就像从这个世上抹去了,而使得那些岁月剩我独自一人。
我不知加隆是否想成为我那另一半生命,毕竟我们是兄弟,是双生子。但他也许已经察觉,在我体内隐藏着另一个自我,一幅潜藏在意志之下的幽暗面孔,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灵魂。
每次夜里我都会醒来,赤裸地面对自己。黑暗中有人朝我笑着。那一刻我似乎看见,在午夜的阴暗处,有一个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影子,以凶狠的姿势,噬人的目光向我逼近。
“你还是那个神一样的男子吗?”他的声音里有一股狞笑的神情,“你已经亲手处置了你的兄弟,你把他关进了大海,你再也看不见他了!做了这一切的你,还声称自己是清白无瑕么?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掩盖你心底的黑暗与野心么?撒加,你终究是个被自身欲望吞噬的男人……”
当黑色侵染发梢的一刹那,我想起了女神。我朝黑夜猛烈祷告,但并未得到回答。
女神还未降世。
从此黑夜逐渐加深,伴随大洋深处那日复一日的幽咽……
二
那个男人,我杀了他。
他是所有人的前辈,上一代圣战中幸存的战士,由雅典娜亲自任命的,德高望重的教皇。
他选择教皇接班人时,挑中了射手座艾俄罗斯,而不是我,双子座的,怀着那个目标,被当作神一样培养的撒加。
因为我比艾俄罗斯更应该,甚至比他更应该成为教皇,理由简单得天经地义,于是我杀死了他。然后假扮他的模样,发号施令。
后来我又杀了艾俄罗斯,因为我在密室里用剑指向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孩。
他目睹那一幕,目睹了我的真相。
他救下她,带着她走了。
而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就是降生圣域的女神。
我派人去杀了他,女神却去向不明。
然后,这些年里,曾有过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人,我也似乎杀死过他们,或是派遣其他人去杀死他们……
时间依旧流过。
圣域在我的治理下风平浪静,13年前的事很快被人忘却。没有人知道教皇的面具下其实早已换了人,更无人知道,这个戴着教皇面具的人,拥有割裂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很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我属于自己的时候很少,更多时候,我只是藏在阴暗的面具后,想方设法去成为各种角色。有时是我,有时却是另外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占据了这具驱壳。发色是我们的共同秘密。蓝发的我温良如昨日,而黑发的他杀人如麻。尽管,支配着撒加这具躯壳的力量很强大,只有我知道,真正的撒加,竟然软弱得无力反抗。
很久以前我追求过力量。是的,我很强。整个圣域,已经少有人的小宇宙能与我匹敌。如今,我发现,曾经追求过的强大今日面目全非地反噬回头,把人填埋……力量另一端,连接的是神明,还是魔鬼?
我不知道。
很多时候,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皇厅里,听着潮水漫过石阶的声音。
我憎恨着这样的自我,我想起了加隆……如果加隆看见我这幅模样,一定会狠狠嘲笑我吧。至少加隆的恶,是狂放张扬,不加掩饰。善也好,恶也好,他始终能够坦然站在青空底下,毫不回避去正视。而我,只能徘徊在暗夜的边缘,孤独地躲藏。
以及,剧烈地抵抗。
邪恶侵蚀。
我当时不应该那样对待他,虽然从不承认,但我知道自己错了……
水面像镜子一样映出形容,我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打量过自己,或是早已经自知,不忍置目……
因为手中沾了太多无辜的鲜血,而在水底,举步维艰。
加隆,你也是这样吧。
我们用不同方式生存,结局却同样地罪孽深重。
三
十三年后,她回来了。
记忆中有些形象依稀留存,水平如镜时,水面清晰地投射出来……她的样子。襁褓中的女孩,朝人微笑着,天真而无助……纯净的瞳孔里,倒映的是匕首的寒光……那个人,我已经回忆不起他的记忆,但我知道那是我,他是我……
第一次看见那少女,我无法质疑心中的愤怒。
那件事之后,我戴着面具,身披教皇的法袍,走上圣域最高的山尖。风中伫立着女神像,我久久地站在石像的阴影里,站在她低垂的目光之下。有时我感到神像的目光似乎在注视我,穿过长袍,穿过所有的伪装,直视我的内心。
雅典娜,智慧的女神,她知道一切
知道我所有的诅咒和罪恶,知道我沾满血的手,杀害了她的战士,前任教皇。
活在阴暗中的我,曾一次次端详神像的面容,试图从无表情的神情中,辨认那究竟指向审判还是神罚。
有时,我似乎察觉出目光中有一丝温柔的焦虑。但我读不透其中的含义。
当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女,我几乎出离地愤怒!
那就是女神,那就是我们毕生用生命侍奉的,降生在这世上铲除邪恶的,雅典娜!
她是我们要保护的人,她是女神,拥有力量,却柔弱无助。见到她的刹那我突然想起了几乎被遗忘的某个夜晚,我曾经朝着天空,向众神,向她祈祷。在被黑影侵蚀的那一刻,我形单影只,孑然而无助。没有谁听到我的声音,无人回应我的祈祷……
我们的忠诚遭到了背弃,神不过是个幻影,神并没像约定的那样,拯救世人。
所有在孤独中得不到拯救的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听见黑暗从背上蔓延的声音,第一次,我在中途放弃了抵抗。
如同我不能抗拒体内潜藏的巨大力量。——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又何惧不能超越众神?
随后的一切早已注定,记忆中我抓起黄金匕首,朝下刺向那个女婴——她在宝剑的锋芒下朝我投来明亮信任的目光。她是对的,我杀不死她。艾俄罗斯阻挡了这一切,他代她,为了她而死。这是我们所有战士的宿命,那一刹那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有一双更高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然后她,回来了。
她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了。
当年紫色头发的婴孩,长成了少女,长发在风中飘拂。幸存的黄金圣斗士们站在她身后,护佑着她。
我眼前忽然一阵刺痛,曾几何时,我也应该是其中之一,身穿黄金圣衣,站在她身后,那光明的金色小宇宙里。午夜忽然像潮水一样消褪,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盛夏海岸边,那里沙滩金色地燃烧,加隆坐在身后一块礁石上,朝我投出灿烂的笑容……
双子圣衣善的一侧的面具流泪了……泪水淌过黄金面罩,沿着地板,流下阶梯……
犹如那些午夜的雨,浇灌在隐秘的阴暗的灵魂上,它们还记得那个灵魂曾经抗拒和挣扎,换来属于自己的片刻光阴,然后在那仅有的珍贵的片刻中,他唯一所做一件事就是——在忏悔!
多年来,盘踞在内心的那些夜,在一刹那间迸裂开来,碎成亿万的碎片,久违的阳光如同潮水般涌进来。我还 记得她的眼睛,就像在山尖凝视了我千百遍的石像的眼睛,带着庄严、慈爱、与温柔的责备。许多年后,我第一次听懂了那个声音,她说:
醒来吧,撒加。
这一次,不再被力量所束缚,醒来成为你真正的自己!
黑夜散去了。透过时光,我可以明晰地看清那些耻辱。我曾执迷地追求力量,以致目空一切,最后被它操控,误认为力量便是全部。而在认识这一真相的过程中,漫长的时光被耗费了。我唯一剩下的,就是在她面前,用自己的手结束这一切。
仿佛多年以来,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我跪在她脚下,请求她的原谅,然后将黄金杖刺入胸膛……
也该结束了,长久以来的分裂、抵抗,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