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倾国倾城的笑

                                    温淑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 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 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换......

        以上是《红楼梦》第四十回一个集体式场面的笑态描写，这一段在小说中属于精彩片段中冰山之一角。但每次给孩子们讲细节描写，我都要讲到这一段，因为这段精彩笑的描写传神的体现了每一个人的特质。                                                       

          这段刘姥姥的“洋相”是凤姐鸳鸯二人设计的，为了让贾母开心发笑，让刘姥姥当噱头。刘姥姥也为讨得贾母的欢心，在二进荣国府时故意制造了许多笑料，也体现了刘姥姥不凡之处。她的此番戏谑语，足以使人发笑，更何况她说过以后，“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傻愣愣的情态，增强了她引人发笑的原因。刘姥姥的笑话和情态，奠定了众人大笑的基础，但作者没有一开始就写众人大笑这一“动”态场面，而是先写“静”态，“众人先是发怔”，处在茫然不知所以的状态中，这一笔，很逼真，一下子把人拉到了现实的场景中去了。对于刘姥姥离奇的表现，人们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发怔”，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愣”是必然的反应，是人们对突发事件真实必然的反应过程，只这一笔就把读者带入了现场，如在眼前，如临其境。

          作者略一回旋，就放手描写笑的集体场面。“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这是概括描写，总领下文。接着的一大段描写，具体不流于空泛，笑的情态各异，互不雷同。而种种不同的笑态又完全契合人的身份、地位、气质、个性。

        笑首先是从史湘云开始的。“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史湘云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她笑得喷饭，仿佛与大家小姐的身份不符，其实正是其性格的有力显示。我们来看看史湘云的性格特点。史湘云是贾、 史、王、薛四大家族中史家大小姐，是贾母的内侄女，自幼父母双亡，有叔叔婶婶抚养，可以说史湘云的境遇并不比林黛玉好，甚至比林黛玉的境遇还要差得多，对于命运的不公，湘云选择的是坦然接受，她的性格与林黛玉完全相反，自然也就快乐得多。她总是嘻嘻哈哈，对生活兴趣盎然。她第一次出现，作者就写她爱说爱笑，爱＂咬舌”的性格特点，把个＂二哥哥＂喊成了＂爱哥哥＂，让她妩媚中有了“小疵”。她心直口快，爱淘气，甚至敢在喝醉后在园子里的石凳上睡大觉；身着男装，大说大笑；真相面前，脱口而出；诗思敏捷，才情超逸。是个典型的“傻白甜”。所以她笑得“喷”饭也就自然而然了。

          “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体质孱弱，经不住狂笑，立刻在生理上产生反应“笑岔了气”，于是，她只能伏在桌子上喊 “嗳哟”，“嗳哟”一个简简单单的词语写尽了林黛玉的孱弱。

            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一个“滚”字把宝玉的笑态写活了。他最得贾母的宠爱,他笑得无法自抑了，就一头滚进贾母怀中，反映了他受贾母娇惯的特殊待遇。正因为贾宝玉滚进贾母怀中，贾母才会“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

          而王夫人笑得“只说不出话来”，她笑得忘了情。她“用手指着凤姐儿”，她知道这场笑的闹剧是凤姐导演的，她用 “手指着”，言外之意是对凤姐说，全是你做的这等好事情，但不点破。“手指着”的情态里已包含了这层意思。真真神来之笔。

        “薛姨妈也撑不住”，可见她原先也想“撑住”，控制感情，但终究“撑不住”，实在控制不了，于是“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虽然她在特殊场面中忘其所以,但也曲折地反映出人物的一贯性格。

          “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平时矜持的三小姐一反常态，年小娇嫩的四小姐显然禁不住大笑过度，只得叫“奶母揉一揉肠子”，而三小姐没有奶母服侍，和惜春不同，只得把“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 ”，这又是她在笑闹中的特殊表现。

        作者并没有写迎春之笑，因为她就是一个二＂木头＂，不写她的笑更合情合理，凤姐、鸳鸯是这一事件的设计者，对刘姥姥的表现早有所料，自然也能撑住笑，多写无益。详略、分寸拿捏到不差毫厘！

          接着，作者转入“地下的”人笑态描写。“地下的”，回应了前文的“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作者先写“上 ”，就是写贾府的主子们；后写“下”，写贾府的奴才们。“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概括写笑的情态，“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他们是奴才，不可能象主子们那样放情无忌，只得“躲出去”，“蹲着笑”，一个“躲”、一个“蹲”，多么切合奴才们的身份、地位。“有忍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他们虽然参加了这场笑的闹剧，但必须“忍着”，不可忘笑丧职守，必须“替他姊妹换衣裳”，服侍自己笑闹中的主子。在这场集体欢笑的情态中也得记着自己的职责，写得好逼真。逼真，就首先在于符合主子和奴才各自的身份、地位；其次在于符合各人的性格、气质，这么大一个场面里看不到一个相同的笑态，即使是某些相似的情态也有细微的差别。作者紧紧地把握住人物的个性、气质，根据外部情态是内在性格显示的形象塑造原理，去进行人物情态的描绘，就使情态成为性格的集中写照。

          而所有的笑态组合起来就具有整体性和谐统一的特点。如果用图画加以显示， 真是一幅绝妙的群乐图。而且，上下高低的人物情态互相映衬，画面富于立体感。笑 ，具有传染性的情绪反映，作者又把握了这一特点，写出笑的互相触发，彼此影响。因而，这一场面不仅有情态，而且有声浪，可谓声态并作，活灵活现。这哪是仅仅对一个笑的场面的描写，而是写出了每一个人的灵魂、身份、地位、特质，让读者看到了每个人的性格、心灵，还有背后不一样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