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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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是统计局的一名普通办事员，他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制作表格，填报数字，然后写简单的备注。那个年代没有电脑，没有计算机，只凭一把算盘，一条木尺，连日光灯也是奢侈品，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十多平方的办公室内，头上吊着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晃晃悠悠地映着一张张苍白的脸孔，一双双握着算盘的双手。如果七八个人拨起算盘珠来，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可称为天籁之音，时而高亢，时而低落，时而激越凄厉，时而低声细吟，真乃琵琶演奏，让人心旷神怡。
方正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同志，他制作表格一丝不苟，阿拉伯数字填写得清清楚楚，备注栏的蝇头小字，犹如钢板刻出来一般。有时遇到节日，他还在表格两端，画上国旗图案，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表格递交上去，局长看了爱不释手，嘴里直嚷道，这小子，真让人佩服，设计的表格就像邮票一样！
受到统计局最高领导的表扬，算是无上的荣耀，从此邮票成了他的外号。
哎，邮票同志来啦！
喂，邮票，电话！
邮票，发工资啦！
有次，他在路上行走，同事喊他邮票，邮票，旁边端着瓶子去小店买菜油的大娘，还以为油票丢了，赶紧弯下腰去路上寻找，闹成了笑话。
年底他被评上先进生产工作者，戴着大红花登上了台。这时上百双的眼睛盯住了他的脸孔。瞧他五短身材，国字脸，五官轮廓分明，真的像一枚珍贵的模范邮票，下面一片欢呼声。有人议论，局长就是局长，取外号水平也不一样！
2
平心而论，方正听到这个外号并不高兴，第一个反应，心惊肉跳，就像深藏在敌营代号独狼的间谍，被人发现一样。第二个反应，装出漠不关心冷淡的样子，方正是方正，邮票是邮票，两者毫无关联。其实个中原因，只有用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去分析了。他为人沉默寡言，平日除单位同事外，并无有社会上朋友交集。那时他还没结婚，孑然一身，全天在职工食堂用膳，晚上回到家，在那间被上海人称之为亭子间的狭小屋内，他抬手一撅嵌在墙上的十五瓦灯泡，然后拉上窗帘布，将亭子间遮得严严实实。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主角粉墨登场。原来让他牵肠挂肚，百看不厌的传家宝还是一张邮票！看来这一生他真的与邮票有缘，外号是邮票，而深藏的秘密还是邮票！
这是一张清朝五分银的大龙邮票，凸版厚纸，呈桔黄色，大清邮电局五个大字分外醒目，图案中的大龙，是代表清政府的蟠龙，两目圆睁，腾云驾雾，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多少年来，每当他瞥见这张邮票，耳际便传来一阵惊雷。这是一个闷热的初秋中午，窗外狂风呼啸，阴云密布，电光闪闪，出院才半月的老父，仿佛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挣扎着身子，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枯手，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摸索着掏出了一个漆黑的小匣子。
正处于青春发育期他，满以为一向省吃俭用的父亲，给他留下最后一笔钱。当时最盼望的当然是真金白银了，家里米缸已空空也，仅有的玉米馒头已发馊，难以咽下肚子。他多么巴望父亲此刻能从匣子拿出一叠人民币，哪怕滚出几只角币也好，他会立马去阿毛饭店买一碗大馄饨吃吃。当然是存折更好了，他可以继续交费，完成高中学业。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从匣子里摸出的是一张用丝绸包扎的旧邮票，用仅有嘶哑的声音，郑重其事地交代道，这是一枚清朝大龙邮票，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他说是无价之宝，请你好好保存，不要丢失，不要……
一道蓝色的电光倏忽闪过，雷声大作，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老父断断续续说完不久就咽气了。他本来是独子，娘又死得早，父亲走后，四壁空空，唯一陪伴他的就是这张邮票。几十年来，他怀揣着这张邮票，上学读书，上工厂，下农村，最后像邮票一样贴在这块繁荣大城市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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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不像他爷爷是个集邮迷，他生性单纯，热爱本职工作，打算盘，绘表格，写统计报告是他的拿手绝活。业余时间，偶尔参加工会活动，上台表演大合唱。自从有了这张祖传的邮票，他端着放大镜无数次进行审视和研究，既然局长说他表格做得像邮票一样精致，于是他拿起纸笔进行认真临摹起来，越临摹越觉得邮票设计奇妙无穷，妙不可言。晚上睡觉阖上眼睛，两条巨龙就会映现脑海，像旋转的蓝色火车向他呼啸而来，让他感受巨龙的威力。
一次，他无意拿着邮票去集邮协会门市部，叫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先生作鉴定。那位老先生戴上白手套，手持镊子将邮票送到眼前，双手不觉颤抖起来，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不可能是真的……但仔细审视后，眼光立即拉直了，迅速将邮票放在盘子上，转身朝往柜台后面走去。不多一会儿，老先生陪着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来到柜台前，他态度和蔼，面露微笑指着盘子上的邮票说，小伙子，这张大龙邮票是你吗？
方正点点头，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我们博物馆最近想搞一次邮展，如果你能把这张邮票捐献出来，可以一次性奖励500元……
500元？按照当时房价，差不多可以买一套旧房，我的结婚用房可以解决啦！
他听了连大气不敢喘，呆怔怔地瞧着对方的额头看——领导的额角上有一块明显的紫斑，仿佛一朵美丽的罂粟花在绽开，金灿灿，香喷喷的，太诱惑人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要不你告诉我一下单位电话，你叫什么？在哪个部门工作？
方正突然感到害怕，想起父亲临终嘱咐，慌忙抓起邮票就跑。
小伙子，你等一下！
我回去同家人商量！
小伙子！……
他一口气跑了二里路，来到公交站方才停住了脚步。他又跨上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坐上八站路，在东渡路附近的一家粮油店找到了女朋友芳芳。
芳芳戴着工作帽，露出黑黑的卷发，正在为一个老汉用杆秆称面粉，白净的瓜子脸蒙上粉灰，像抹上一层珍珠霜闪亮着。
我在上班，你有什么事？
她垂下目光，在众人面前故意干巴巴地问道。
我，我……
他环顾左右，傻笑着，欲言又止，然后一顿脚说，晚上告诉你罢。
芳芳，这是你的男朋友？卖相老好嘞！
同事老阿姨插嘴夸道。
芳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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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那年刚满二十六岁，芳芳是他第一个倾心的对象。说起来芳芳是他科主任老表的堂侄囡，老表又是他平生遇到的第一个贵人。这个年长他十多岁的男人，知道他孤身无依无靠，生性内向，就像一位老哥哥那样的疼爱关照他，让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还有老表的妻子金嫂，待他亲如兄弟，知道食堂伙食差，每天早晨总是起早准备饭菜，叫丈夫带上二份盒饭，一份叫方正吃。方正的棉鞋和身上的毛线衣，都是她亲手制作。方正进步当上先进模范后，夫妻俩就热心张罗方正的婚事。这个芳芳原来一心嫁给才高八斗的作协诗人，是夫妻俩费尽口舌用方正将他换了下来。
可以想象，老表在方正身份介绍上，少不了用邮票的外号来赞美这位朴实的年轻人，而芳芳清秀的外貌也像美丽的蝴蝶飞进了方正的心坎里，当然芳芳家境殷实，父亲是开明的资本家，西装坠着一只瑞士金表，母亲手指佩着的那个翡翠戒指，更是祖传的宝贝。而方正两袖清风，他凭什么来讨得两老的欢心？现在有了，那张祖传的大龙邮票，光是捐献就有伍佰奖励，如果实际交易，什么金表，戒指呀，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也许是这张大龙邮票的告白，让婚姻的天平倾斜了。这张清朝发印的第一张邮票，冥冥之中莫非内含老佛爷旨意？不久，方正和芳芳结婚了。就在摆结婚酒宴的前夕，芳芳的父亲，这位旧上海的老克勒，戴着礼帽，怀揣金表，屈尊地来到石库门的亭子间，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枚桔黄色的旧邮票上，脸孔显出惊诧的神情。他在脑子竭力搜索着有关集邮的门道，用专业的口吻，一遍又一遍向夫人解释大龙邮票的来龙去脉，说这是他所见过的国内邮票中最珍贵的一张，是上海海关关造册处印制的，你看图案五爪蟠龙，云彩水浪，精美得活龙活现，最主要的这张大龙邮票是阔边的，据内行人说发行量稀少，价值不可估量，如果拿到香港市场……
接着他再三叮咛小两口，一定要把这张珍邮妥善保管，千万别向外人透露，俗话说得好，财不露白，富不露相，否则要招来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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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家传宝贝的秘密，除了岳父母妻子外鲜有人知，当然老表和金嫂也略知一二。老表是工农出身的干部，为人朴实，思想进步，虽然他与芳芳的父亲是堂表兄弟关系，但在骨子上看不惯这位正在改造的资本家。每次运动一来，他就嘱咐方正夫妻俩要注意父亲的一言一行，从思想上同这位剥削阶级划清关系。因此对于方正祖传的清朝大龙邮票，他不屑一顾，认为这是封建社会留下的旧东西，应该清理才对。可金嫂不这么认为，她说封建社会留下的东西多了，北京故宫，天坛，上海的博物馆，里面尽是皇帝老儿玩过的东西，为什么政府还要当作国宝保护起来？
老表仔细想想，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当时正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捐财捐物，开展得热火朝天。老表动员方正把这张邮票捐献给国家，但被芳芳断然拒绝了。她说，金叔开什么玩笑，小小一张邮票，能买飞机大炮吗？再说我父亲公司已经捐了一万大洋了，政府表扬信贴到大门上，难道还要把我们寄信的邮票寄到朝鲜去？
一句话把老表呛得哑口无言。回家后，金嫂一边剥豆子，一边埋怨丈夫，真是饭吃三碗，多管闲账，你堂哥一家这次表现已经够意思了，还要把小方祖传的东西捐上去。瞧瞧，你侄女的脸色，嘴巴已经翘得挂油瓶了，再去说道，恐怕翻脸不认人了！
老表说，我可是为小方好，给他介绍这门亲事，已经给他进步带来麻烦了。他应该表现积极点好，这张邮票留着始终是个烫手的山芋，说不定有人会怀疑他是否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
除了我们谁会关心这张破邮票，你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见风就是雨——神经过敏！
金嫂把剥好豆子的皮朝桶里一扔，数落着丈夫说。
这时，八岁的儿子背着书包，手持树枝兴冲冲地回家，嘴里哼着响亮的歌曲：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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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不愿捐献邮票是有原因的，因为她父亲的一位海外朋友是位收藏邮票的巨商，在国际邮票收藏界赫赫有名。几年前，他用重金在香港拍卖市场竞拍了一张一分银和三分银大龙邮票，但尚缺一张五分银，如果配全，便可全套了。但那张五分银，似乎成了孤品，他寻遍海外艺术品市场无果，便将目光注视到内地，七八年后，得知老朋友女婿祖传有一张完整的五分银大龙邮票，他大喜过望，愿意出二万元左右人民币将其收购。
二万元？在八十年代称之为万元户，可放在当时六十年代可谓一笔天文级大数了。当时老克勒夫妻俩已经去世，小两口每月工资加起来不过五十来块，面对从天而降的重磅金蛋，两口子被幸福地震晕了。这位商人专程来内地，他在宾馆手持保险箱，带来钱等待交易。也许金额太大，也许祖宗的嘱托和爱国情怀，让方正不肯轻易将这宝贝邮票流入海外，他踌躇再三，决定找老表商量，好歹他是方正的领导，又是芳芳的堂房叔叔。老表当时已升为单位处长，搬迁到新房子居住，自从堂弟死后，继续与堂侄女一家保持亲密关系。
听罢邮票交易之事，老表大吃一惊。他用手指着方正的脸孔说道，芳芳糊涂，你也糊涂，怎么能把香港老板带到家里，这是一颗定时炸弹呢！你看看报纸，现在是什么时世，马上运动就要开始了！
一句话吓得方正脸孔煞白，好像自己正在从事非法交易一样，老表的炯炯目光，犹如一把利剑刺向他的胸脯，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去，身子正在一寸寸地缩小。
邮票事小，立场事大，你想靠邮票发财，变为剥削阶级简直是痴心梦想！
方正汗流浃背，屁股火烧火燎地坐不下去，他起身告辞，老表把他送到门口，改为一种委婉的口吻说，也许我刚才的话说得重了，依我看还是打发你岳父的朋友滚蛋吧，那张邮票如果是宝贝，捐献给博物馆，或许还能得一笔奖金，现在吃不了兜着走，迟早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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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位香港老板离开后的一个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方正石库房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叩响了。老表陪着一位姓刘的文管会的同志对这张清朝大龙邮票作了最后鉴定，确凿无疑后，向他递交了有关捐献资料，并叫他在捐款书上签字。相约半月后，在博物馆举办捐献仪式，并对他进行一次性奖励。
不知奖励多少钱？
芳芳关心地问道。
现在以精神奖励为主，物质奖励为辅，文管会同志笑着回答，按照过去的标准，这样孤品的珍稀邮票……
一千元总有的吗？
妇女同志，你想大了，现在这个数。
他伸出了五个手指。
伍佰元？
伍十元。
芳芳一听光火了，这不是好贷当贱货卖？我们不捐了！
捐不捐是你们的事，反正捐献属于自愿性质。文管会同志很淡定地说，扫四旧的文件快要下达了，这枚清朝邮票属于四旧物品处理可就惨了，到时候后悔来不及了！
我们捐，我们捐！
老表执意叫方正抓起笔在捐献姓名上签字。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造反派得知方正家里藏有清朝邮票，抢先一步赶到，要他缴出邮票充公。
这张邮票，我已准备捐献给博物馆了。
方正严正言辞地说，并拿出了捐献书。
什么博物馆？这是封资修的大本营！
一个戴袖章的头头严厉说道，方正同志，你藏得很深啊，原以为你出身劳动人民家庭，自身清白，不是当权派老表的交代，还不知道你家里居然藏有封建社会的东西，赶快趁早上交吧，否则我们要动手抄家了……
方正眼看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女儿吓得哭着往母亲怀里钻，芳芳无奈流着泪说，这张破邮票留有何用，赶快上交吧！
方正嗯了一声，将一只放有邮票的墨漆匣子递了上去，请你们好好保管。
这就对了，小方同志！
头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说，然后朝手下吹了呼哨，呜金收兵了。
一个星期后，单位召开了声势浩大的破四旧现场大会，但见一摞摞旧书，一幅幅古画以及家家户户遗留下来的罐罐盆盆等等，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大家面前，这些所谓四旧物品，有的是职工自愿上交的，有的是查抄出来的……头头讲完话后，叫大家一边喊口号，一边点火将四旧物品焚烧起来，一时黑烟滚滚，尘灰四扬。这时，方正亲眼目睹，头头将他熟悉的黑漆小匣子投入火海之中。
他嚎叫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了上去，欲想将匣子从火中抢出来，被两名大汉按住了。
怎么把我的邮票烧了？
清朝大龙邮票，典型的封建反动东西，你说留下干嘛？
头头冷笑道，然后挥手高叫道，请问革命群众要不要把它烧掉？
烧！烧！烧！周围的群众捏拳狂热地喊道。
方正觉得有人向他吐涶沫，有人向他脸孔扔石头，他抱住脑袋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又从地上爬起来，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外面走去。这时，一个人跟了上去，轻轻地扶住了他的手臂，附在他耳边说道，小方，真的对不起，我原想他们会上交博物馆……
你别假惺惺来做好人了！
他一把推开老表，愤怒地喊道，你知道我心里多憋屈，它可是父亲死前留下的唯一东西，他嘱咐我好好保管，可现在每年上坟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
方正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心里被人狠狠地戳了一刀，朝着老表喷出了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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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的东西能弥合，但有的东西是难以弥合的，十多年过去了，每当老表想起方正邮票被毁，伤心欲绝的情景，自己的内心像被油锅煎熬一样。尽管每次登门，方正一再安慰他，这事已经过去了，按照当时的形势，真的不能怪他，再说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方正尽管这么说，但投来的目光冷冷的，淡淡的，尤其是他的堂侄女见了叔叔婶婶，不再像过去那样热情，让他不寒而栗。
一次，儿子下班回家，带来了一份晚报，指着艺术品投资版面，对父亲悄悄说，你不要老嫌人家对你有意见，看看方哥当年的那枚大龙邮票现在的拍卖价就知道了。
多少价格？
三百五十万！
哎！
据有关专家推测，这种珍稀邮票过几年还会翻倍上涨。老爸，不知你当年是怎么想的，把人家好端端财路拦断了。倘若这枚邮票还在，芳姐还会这么辛苦兼职当会计，还会每月为按揭房还款发愁哩，早成为百万富翁了。
儿子，话不能这么说。
旁边的金嫂插嘴说，当时的情况是……
别说了！
老表脸色铁青地说，不是一张破邮票么？老子不相信天底下这么大，找不到第二张？到时候还他就是了！
其实他早有心思，找第二张同样的邮票。因为那时改革开放初期，城市角角落落，到处都在拆房，那些处理不掉的老东西，居民们摆着摊排成长队，到处吆喝叫卖。反正古董字画，砚台瓷器，书信邮票应有尽有。
于是他退休后，一头扎进旧货市场和古玩摊里，每天把大梱大梱的旧信封，搬进家里，然后戴上老花眼镜，把一张张旧邮票从信封上揭下来，又结交了许多集邮朋友，寻觅清朝邮票的影子。几年下来，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努力徒然无效。一位资深的集邮者告诉他，你想搞到清朝邮票，要么怀揣巨资上拍卖市场，想要捡漏收集到清朝邮票，可能性仅有千万分之一，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痴心梦想而已。
他病倒了，患上了恶性肿瘤不治之症，临终前他嘱托妻子一定要替自己收集到旧邮票，送给方正，也许为自己的过失和愧疚弥补些心理安慰。
方正和芳芳赶到病房，老表已经咽气，只剩下一具头遮白布的冷冰冰尸体。方正不敢相信这位挚爱而又忠厚的长者永远离他而去，想起生前对他的百般呵护，不禁号啕大哭，涕泗横流。
当他和妻子互相搀扶着走出医院门口，金嫂拎着厚厚几叠的集邮本赶了过来。
这是老金退休后收藏的所有邮票，他说一定要送给你留个纪念。
方正接过沉甸甸的集邮本，仿佛瞥见老金生前谦卑的微笑，不觉眼圈红了，长叹一声，叔叔，你这是为何啊！
……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正老了，头发白了，过去的同事见到他，再也不叫他邮票的外号，而是叫他老方或是方老，他把每月按揭贷款买下的新房，让给出嫁的女儿居住，自己和妻子依然住在过去临街的小屋，等待政府的拆迁。
一天上午，细雨绵绵，芳芳上菜场去了，他闲着无事，拿出昔日用过的尺子和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勾勾划划，制作起表格来，只见一个打着雨伞的老头，在他家窗前走过来又走过去，然后停住脚步，隔着窗子端详着他的脸孔。
你叫方正吗，还住在这里？
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吗，四十年前，我曾到过你家……
方正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记得那张清朝大龙邮票吗？
突然一个激灵，昔日的记忆闪电般地恢复了。
你是文管会的刘同志，邮票鉴定师！
方正急忙打开门，让故人进来叙旧。
日子过得贼快，转眼间我们都退休老矣！
刘同志接过茶杯，不胜感慨地说道。
是呀，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下着大雨，老表陪着你来到我家……
老表呢？老表还在吗？
他早在十年前走了。
唉，人生如梦，多好的人呀！
刘同志见他伤心，调转话头，环顾四周，突然把目光落到桌边那叠集邮本上，高兴地叫道，呃，你还在集邮，有什么宝贝邮票，让我瞧瞧！
方正苦笑道，哎，刘同志，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说，我对邮票还会有兴趣？这些集邮册是老表送给我的，一直都原封不动地放着。今天刚好是他的忌日，我想在他遗像前祭奠一下……
哦，原来如此。
刘同志点燃一支香，对着老表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打开邮册浏览起来。
我想都是一些新邮票吧，没有多大价值。
嗯，嗯。他应着，一边迅速地翻阅着，发出唰唰的声音。突然他翻动的声音消失了，目光停驻在一张一九六八年发行的邮票上，激动地掏出随身带的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住邮票仰脸仔细地审视起来，然后将邮票放回原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有什么新发现吗？
全国山河一片红！
什么全国山河一片红？
这是邮票的名字，一枚珍稀的错版邮票，又是一枚价值连城的邮票，按照现在的估价，把大龙邮票比下去啦！
什么？不可能！你是在讲“大头天话”……
方正跳了起来，不相信地直摇脑袋。
你还不感谢你这位叔叔，又传给你宝贝了！
这时，一阵清风从窗外吹来，照片上的老表似乎笑了起来，从镜框上走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