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酒肆里的一声长叹

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河南颍阳的一家酒肆里,刚辞了新乡县尉的李颀正捏着个空酒盏发呆。窗外是三月的杨花,飘得满街满巷都是,像极了他这几年悬着没着地的日子——考了回进士,当了阵小官,眼看同僚要么往长安钻,要么在地方捞实绩,他倒好,嫌案牍劳形,干脆递了辞呈,揣着半箱子诗稿就回了老家。

酒保刚添满酒,就听见隔壁桌传来“铮”的一声,是琴弦断了的脆响。接着是个后生的闷哼,约莫是急得红了眼:“这琴弹不好,先生定是不肯收我了!”李颀抬眼望去,见那后生抱着张旧琴,指节都捏白了,琴身上还沾着点墨痕,像是刚抄完谱子没擦干净。

他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那琴音他方才听了两句——虽生涩,却有股子愣劲,像初春的笋,顶着土也要往上冒。于是端着酒盏走过去,指尖敲了敲琴身:“你这琴,是从长安西市淘的吧?木纹偏软,得用松烟弦才趁手。”

后生愣了愣,忙起身作揖:“先生怎知?我攒了三个月钱才买的,原想拜吴筠先生学琴,可……”话没说完就红了眼。李颀笑了,把自己的酒推过去:“吴筠?我倒与他喝过两次酒。他教琴不看技巧,看的是你心里有没有东西。你且弹首《梅花三弄》,我听听。”

后生定了定神,调了调断弦的余音,指尖落下时还有些抖。可弹到“落梅”那一段,突然就顺了——琴音里没了之前的急,多了点寒意在,像是雪天里看梅,冷得人清醒,却又舍不得挪眼。李颀听得眯了眼,手指跟着节拍轻叩桌面,等最后一个音落了,才拍着桌子道:“好!就冲这股子‘冷劲’,吴筠准收你。”

后生喜得直作揖,又问李颀名号。李颀摆摆手:“不过是个辞官的闲人,叫我李颀便好。”说着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那后生抱着琴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揣着诗稿闯长安的日子——那时他也这样,眼里有光,心里有火,总觉得凭着笔杆子就能闯出一片天。

回到家时,月已上了窗。李颀找出纸笔,借着酒劲写起来——写酒肆里的琴音,写后生眼里的光,也写自己这几年的颠沛:“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写着写着,倒把自己写笑了——原是想劝那后生,倒先劝了自己。

后来这诗传到长安,有人说李颀是借琴抒怀,叹自己怀才不遇;也有人说,他就是写了回酒肆里的闲事。可李颀自己知道,那首《琴歌》里,藏的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那个三月的下午,一坛酒,一张琴,一个后生眼里的光——那光是盛唐的光,也是每个追着梦的人,心里都该有的光。

再后来,有人在吴筠的道观里见过那后生,弹起琴来已有了几分大家模样。问起李颀,后生总说:“是李先生点醒我,弹琴不是弹给别人听,是弹给自己心里的那点劲听。”而李颀呢,依旧在颍阳的酒肆里喝酒,偶尔听见有人弹《琴歌》,便会多叫一碟花生,眯着眼听——仿佛又看见那年三月,杨花飘里,那个抱着旧琴的后生,和那个还没彻底放下执念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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