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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头金雕,原不过是如来座下金翅大鹏的一枚尾羽。在鹏鸟翱翔时落下,却正巧落在如来掌心。
真佛似有所感,仍是宝相庄严,只半启双目,叹道:“此羽,有灵。”便随手点化。由此得了身形,是一只娇小的、光彩盈盈的金雕。
金雕初初化形,对世间一切懵懂不知,无有幻想,便无有向往,只随诸佛弟子一同于如来座前听经修行。
日夜修行、不时听闻真佛与护法弟子论道,慢慢地通了灵智。修为渐高,颈侧便生出新的头颅来。生出第四颗头颅时,已经初现顽劣秉性,东飞西蹿,不知如何竟让它知道了通往人界的法子。在广袤人间几番遨游,好不自由自在。它自恃为佛界灵兽,眼高于顶,对凡人凡兽一概不屑一顾。兴致来时便随意捉弄,好在本性良善,只不过惹出些烦恼琐事,并不为大过。
只一回,玩心太重,失手杀了一个村落里全部的牲畜。惹得村民走投无路,到佛前来祈愿倾诉。真佛便在金雕身上下了一道禁制,未化人形之前,但凡进入人间,便会失去全部法力,与凡鸟一般无二。此举原是要叫这鸟潜心修行,莫要惹是生非,谁知半点没浇灭金雕来人间的兴致——它本也就是来人间观赏游乐,有没有法力又有甚干系呢?
金雕仍旧不时来凡间嬉戏。它虽然被禁制消了法力,但一身羽毛依然是光彩耀眼,在空中飞过时似是一道绚丽的金线。此前法力加身,凡间妖兽自然是不敢靠近,现下失了法力,只余灵气,便成了妖兽们眼中一道绝佳的滋补口粮——
金雕一侧翅膀受伤,在空中飞得狼狈不堪,逃窜间撞上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木,头昏目眩地直坠到地上,挣扎着试图飞起,却被穷追不舍的豹妖一掌按在地面。
那豹妖比寻常花豹小上一些,斑纹却绚丽过八分,脊背上一道暗金色纹样随呼吸明灭。双瞳之中暗光流转,利齿翻露,竟然口吐人言:“端的是叫我拾得便宜,一只小雀鸟,竟有这么深厚的灵气!”
呸,有眼无珠的家伙!我才不是什么雀鸟,我乃是如来座下灵兽金雕!
金雕满腹不满,无法言语,只能鸣叫几声,眼中露出几分鄙夷。
豹妖自是听不懂禽鸟的鸣叫声,打一个响鼻道:“且叫我吃了,若我化形成功,算你功劳一件。”话毕,那血盆巨口便直冲金雕头颅咬下。
金雕这时才懂得了惧怕,在豹妖爪下扑簌簌地挣扎,试图破开体内如来下的禁制。但真佛之法,岂是这般简单就能破开的?金雕电光石火间冲撞几下,直撞得自己要内伤吐血,都不见那禁制有半分松动。
眼见豹妖的尖牙就要在自己咽喉间合拢,金雕徒劳地嘶鸣,双目中竟含起热泪。它只悔自己为何不等修得人身,去了禁制再来人间,落得平白要搭上一条性命。闭眼正要默诵佛号,却觉身上豹妖猛地一颤,喷在自己颈间的腥臭气息突然消失。
金雕睁开眼,就看见豹妖头颅转向另一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道:“段家的女娃娃,你若是再这般不知好歹,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金雕便拧着脖子,小心地避开豹妖的爪尖,去瞧对面是个甚么东西——它瞧见一个人。小的人。豹妖方才喊这人“娃娃”,妖在凡间知道的比金雕多,那便应该就是个娃娃。这个娃娃穿得齐整,头发在脑后束起。原本也该是齐整的,只大概因为刚才的跑动,发丝从发带中掉出来几缕。手上攥着个小环,同金雕一样通体金色,日光一打便耀眼非凡。
那娃娃身形不知比豹妖小上多少,双目圆睁,居然毫不示弱道:“我此前放你一马,是你承诺绝不残害生灵。你现下出尔反尔,要杀这灵雀,那我便定是要除你的。”
她这话说得并没有太多道理。即便不是妖。一头豹子猎只飞鸟,怎么能算作“残害生灵”呢?
但这豹妖却像是对这娃娃心存忌惮,听她这么一说,打了个响鼻,竟然将按在金雕身上的爪子移开,甩了甩尾巴,道:“也罢。为了只雀鸟同你段家结怨,我可不想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都说了,我乃如来座下灵兽!
金雕连忙抖着羽毛翻过身来,愤愤地鸣叫几声。
“算你识相。”娃娃收了手上的金轮,满意地点点头。
豹妖又打一个响鼻,四爪一跃,便纵身出去三丈,低沉的兽音传来:“段家的女娃娃,此次是我不愿徒增事端。但你若总是这样不自量力,却是要吃苦头的。”
那娃娃目送豹妖离去,一撇嘴,向前几步来到金雕近前。蹲下身凑近端详。
金雕舒展翅羽,腾空欲飞,翅根剧痛,不过半丈高度便跌落下来。就落在那“段家女娃娃”的手心里头。
那娃娃小小的眉心攒起来,低声道:“哎呀,你的翅膀受伤了。”沉思半晌又道,“那你便随我回家去吧,别担心,我爹一定能医好你的!”
2.
那女娃娃将金雕收进衣襟里,紧贴着自个儿的里衫,抬脚便走。
山路蜿蜒崎岖,她小小一个,却是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像是对此间地形了然于心,一路上不见半分停顿。敏捷地在山间前行,还悠悠然地唱起歌来。
金雕此前从未听人唱过“歌”。这声音不同于兽吼鸟鸣,亦区别于僧佛诵经,清清脆脆,婉转俏皮。它为这不曾听过的声音欢喜,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从娃娃的前襟里探出个脑袋来,和着歌声鸣叫起来。
就这么一唱一和,很快便瞧见了此行的目的地。
眼前乃是一座三进宅邸,大门挂一副匾,同寻常人家不同,单书一个“段”字,笔画顿挫有力,凌然正气。
门口立了两个身着素色布衣的少女,见这女娃娃大步走来,赶忙迎上来,口中连道:“哎哟我的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您这又是上哪儿去了?”一面说,其中一人便一面自怀中掏出手巾来擦拭女娃娃额角的汗水。
被唤作“小姐”的人只一眨眼,脚步不停地向里走,转着脑袋四下张望,问道:“我爹呢?”
“老爷现下正在法器室。”
段小姐嘴角同眉毛一道扬起来,兴高采烈道:“可是又得了什么宝贝?”
走在她右后的少女道:“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
“我自寻他去!”段小姐拔腿就跑,束起的发在脑后摇摇摆摆。
被她抛在身后的两个仆从追赶不上,只能望着她的背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小姐慢着些”。
再进一门,东边便是法器室,段家小姐在家中来去无阻,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破门而入,正看见段老爷反手一收,将一把青光熠熠的剑收入掌心。那把剑在空中一转,骤然缩小数倍,平躺在段老爷的手中,灭了光彩,隐为一把凡铁。
段老爷不似其他降魔人一般道骨仙风的模样,反倒是个浓眉大眼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穿一身深色的襕衫,腰间挂一枚铜铃,动作间却不见响动,仿佛是掉了铃舌。瞧见段小姐推门而入,段老爷似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头又笑道:“莽莽撞撞,像什么话?”
段小姐自知理亏,便吐吐舌头卖个乖,指一指父亲手里的剑道:“爹爹又得了什么好宝贝?”
段老爷手腕一抖,掌心小剑便直立在他探出的指尖。他将剑往段小姐眼前一送,道:“此乃清翊流光剑,灌入灵气后劈砍凡物削铁如泥,倘若用来攻击妖物,则能够不伤其身,直击元神。”
“哇!”段小姐一脸惊奇地瞪大眼睛,伸出手指,要去触摸那小剑。段老爷却一翻掌,将剑收进了袖中。
“爹爹!”段小姐鼓起脸,不满地嚷道,“莫如此小气,让我再瞧一瞧罢!”
段老爷失笑,执起段小姐的手道:“你当爹爹不知道你?若再让你多瞧几眼,你定要将它讨了去,是也不是?”
“……”段小姐咬一下嘴唇,低声嘟囔,“便叫我讨了去又有什么要紧?”
段老爷摇摇头,拍拍女儿的脑袋瓜,道:“这宝贝好是好,却得要强大的灵力来驾驭。你道行尚浅,随意把玩,极有可能控制不成却遭反噬……”他话说完,见段小姐仍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又接着道,“再者说,我段家最好的法宝,可就是你身上这无定飞环了。变化无穷,攻守兼备,又不受灵力限制。我儿身怀秘宝,何必为了寻常法器惹得自己不快活?”
段小姐年纪小,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听段老爷这么一说,立刻喜笑颜开,一抖手腕将飞环甩至空中,手指一点,那飞环顷刻间便在空中幻化出数个分身,彼此交错相接,落到娃娃手上,已经成了一条三尺长的锁链。她将锁链舞得虎虎生风,道:“爹爹你瞧,我新学的招数!”
段老爷自然免不了夸赞她几句,又一转话锋问道:“我儿方才进来时行色匆匆,可是有事找爹爹?”
段小姐这才想起怀里的金雕,忙消了无定飞环的幻化,将它套回手上,再小心地将金雕从怀中捧出来,道:“我是来请爹爹为它医伤的。”
段老爷打眼一瞧金雕,登时皱了眉头。他是远近闻名的降魔人,修行多年,眼睛同常人不同,这金雕在常人眼中是凡鸟一只,在修行人眼中却与在妖兽眼中一般通体灵气,超凡脱俗。他静默了半晌,问道:“这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在山上正巧遇见豹妖要吃它,便救下来了。”段小姐轻描淡写,语气里却分明还有些愤愤,“爹爹,这雀鸟伤得不轻,你快将它医好吧!”
段老爷一点自家女儿的脑门,哭笑不得:“稚子无知,这哪里是甚么雀鸟?这是雕!且看这通体灵气,必定不是凡物。你爹我修为不足,可不敢轻易下手医治。”
“啊?”段小姐有些傻眼,低头看看蜷在自己手掌里的金雕,郁郁道,“那可怎么办?”
“灵兽自愈能力强过凡兽数十倍,你且好生养着它,时日到了,它自会痊愈。”
金雕以喙梳理着翅根羽毛,轻鸣几声——
总算遇着个有眼力见儿的!老小子真不错,往后前途无量!
***
段小姐于是便将金雕养在了自个儿房中。好吃好喝的像贵客般地招待着。养了不到半月,金雕的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
但它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能飞了就开始跟着段小姐山间林里地闯荡。它原先独一个儿在人间游荡,虽说自在,却不免少些乐趣。现下正与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家小姐不谋而合,一人一兽,要将山都翻个底朝天。
后来还寻思出了新的招式——金雕做诱饵,佯装重伤行动不便,吸引妖兽前来捕猎,段小姐再来个黄雀在后,从藏身处蹿出,靠偷袭一击得手。这山中的大妖大多同段家有些交情,掉进陷阱的都是些修为低弱的小妖。这俩人兽搭档做的事情算不得地道,但偶尔为之,抓住了小妖不过玩耍几天便放了,大妖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段小姐无定飞环使得愈发得心应手,金雕则分外享受在妖兽扑上来的一瞬间翻身飞起、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段小姐从前没什么同龄的玩伴,金雕更是自通了灵智以来就只同佛界得道子弟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这一人一兽原本萍水相逢,数月相处下来,心心相惜,早将对方当作了挚友。金雕能看懂段小姐的眼神,段小姐也能听懂金雕鸣叫声中的情绪。
他们彼此照料着——段小姐没让妖兽伤着过金雕一根羽毛,金雕则生生啄瞎了企图反击段小姐的狼精的眼睛。
金雕在段家日子过得悠哉快乐,早将西天忘到了九霄云外。
怎知一日在梦中听见如雷贯耳的一声佛号,睁开眼便又回到了西天大殿之中。
真佛在莲花座上静默不语,殿上一弟子道:“金雕,我等已纵容你在凡间多时。你如今修为尚浅,心性未固,长此以往,必闯大祸。是时候收心修行了。”
金雕展翅欲飞,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它嘶鸣一声,戚戚然望向真佛。真佛微合双目,不悲不喜,只翻掌托出一个芥子,道:“此界千年,西天十日。待尔修得人身,方可踏出。”
西天十日,那凡间便是十年!
金雕自知已无旁的去路,低低鸣叫,扭头望向人间方向,正中头首眼落热泪,微一扬翅,便飞入真佛掌心的芥子世界之中。
3.
风声微荡,将黄未黄的叶飘落。虚空之中一声嗡鸣,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在山野之间。
此人着一身月白长袍,阳光映照之间似能见金线绣成的暗纹流云般在衣袂间游走,腰间束以二指宽的腰带,将腰身衬得越发瘦削。赤足立定,自袍中露出的双踝瘦得形同裸骨。散发于肩,双瞳敛光,剑眉入鬓,含笑双唇亦是白得不见血色,一时间竟是雌雄莫辨。
此人眼睫轻颤,抬手痴愣片刻,低喃道:“竟已千年……?”
这正是那九头金雕无疑。千年期限已过,芥子世界自行消散,金雕于修炼之中苏醒,修为至小成境界,自得人形。
它在那芥子世界中苦熬千年,历劫无数,单是生死之难便不堪尽数。此间不单淬体,更是炼心。它本该不通俗欲,心神朗朗地入境修炼。落在人间一遭,竟使它有了牵挂,便叫那芥子世界钻了空子。苦修之域变化多端,人世间八苦辗转轮回地叫它尝了个透,一朝踏出,竟一时难以分辨今夕何夕。
金雕举目四望,见此处山色葱茏,天色碧清。体内原叫芥子世界法则束缚的法力不但尽数回复,更是水涨船高地迈入新境界。不由神清气爽,直冲这青山绿水一声尖啸。群山应和,山湖激荡。此处山神土地应声现身,齐齐拜伏在金雕身前,口中惶恐道:“不知尊者大驾,小仙有失远迎。”
金雕微微垂眼,一双金瞳中光芒内敛,渐褪成深棕色。将衣袖一扬道:“不必多礼。”它的音色奇特,若作男声,要清朗过头,若作女声,却又多出几分深沉。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人。待山神土地陆续起身,便又道:“我且问尔等,可听说过驱魔段家?”
为首的长髯山神捻须,略一沉吟道:“尊者所指,可是居于云咽山南,御剑降魔的段凌云后人?”
金雕颔首。
便见到面前一干地神齐齐凝了神色,其中拄杖土地向前半步,言语吞吐:“这……尊者与这段氏是何渊源?”
金雕乃是天生地长的灵物,本性最是直率洒脱,见不得这般唯唯诺诺的姿态,心下不喜,冷哼道:“尔等有话直说便是,作甚摆这副扭捏模样?”
地神彼此相觑,遂有人道:“这段家,在七年前的云咽山群妖暴乱中,合家上下皆……皆惨遭屠戮。如今,早已没有段家一说了。”
……屠戮?!
金雕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倏地紧握,指尖本是圆润的指甲蹿出,狠狠地没入自己的掌心。一口真火直直向上燎过它的咽喉,被它死死地扣在牙关之间。真火闪动着被压在舌下,金雕哑声道:“便无一人生还吗?”
“当年段家合众人之力保下了小姐。”
听闻此言,金雕眸色一闪,似有所思道:“……可是用的乾坤转轮?”
“正是此物,尊者如何得知?”
金雕原只在意段小姐下落,遂避而不答,反问道:“既被保下,这段家小姐现在何处?”
却见那土地长叹一声,目露悲悯:“段小姐死里逃生,四方降魔,也渐渐在江湖中打响了名号,可天妒红颜……”
金雕目光如炬,土地在它的威压逼迫下佝偻得更深,抬袖一抹额角汗水,接着道:“两年前,被真佛压于五指山下的魔头破封而出,段小姐,段小姐便在他手上……神形俱灭了。”
神形俱灭。
金雕怔了怔,一时片刻似乎难以理解这四字的寓意,半晌才厉声道:“通史录呢?你将通史录拿来,我自己瞧过!拿来!”
它将手摊在众土地眼前,宽大的袖袍隐隐颤抖。
段小姐不过芸芸众生中一人,若不是与真佛弟子金蝉及齐天大圣纠缠,甚至难以在通史录上留下过多痕迹。而即便如此,内容也不过寥寥数字。说是那定海神针不过一棒,就叫凡人之躯灰飞烟灭。而金蝉转世者由此顿悟,通情欲方才绝情根。
金雕双眼死死地锁在“灰飞烟灭”四字上,再缓慢地挪动,在每个人名上停留,像是要将那齐天大圣并金蝉子一同削皮剔骨咬碎在牙间。
它目眦欲裂,颈侧攀上金色翎羽,竟是险些现了本相。灵海之上九头金雕九双金瞳中赤芒尽显,却是有凶兽嗜血之意。胸腔剧烈起伏着,灵力四窜,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山神土地见状上前,皆被它挥袖拂退。它低下头颅,突兀地从喉咙底发出嘶哑的笑声来。
是我弃她而去。
它笑得愈发大声,齿面被血液染得鲜红。
若我再早一些出关,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它的手真切地抖了起来,甚至于它的全身都在难以自控地颤抖。瞳孔外侧转出一圈金轮,眸色同日光般耀眼。
我会讨回来。
金雕咬牙。
她的无定飞环,她的命,她的情。
我都会一并讨回来。
它颈侧的翎羽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声接一声的尖啸。
就在山神土地惊愕的目光中,金雕拔地而起,凌霄纵跃,一团金色的火焰,直逼西天而去。
***
它向真佛辞行,转身时衣袍翻滚,与那西天庄严肃穆格格不入。
有阿罗汉遥望它的背影叹道:“九头金雕这一去,必酿成祸事。”
真佛沉吟,只道一句:“非祸,劫也。”
4.
九头金雕仍旧在梦境中一再重复芥子世界中经历的种种。梦境飞快掠过千年光阴,永恒不变地驻留在一个片段。
千年轮转中,它曾一度被送入凡间。芥子世界沟通尘世,颠倒幻象之能亦是构筑于现实之上。
金雕于模糊中睁眼,便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见它意识逐渐清醒,那双眼的主人便立起身——束在脑后的发辫,裁剪细致的短褂,细白的腕上灿色的金环,圆睁得一双清澈的棕瞳,顾盼之间尽是一副未经世事的天真无畏,除却身量见长,眉目间隐约显露少女初初长成的风情外,与它记忆中的女娃娃别无二致。
长了几岁的段小姐略微偏头,伸手在九头金雕胸前一点,扬声道:“你是新来的小厮?我怎地不曾见过你?”
她稍稍仰着下颚,嫩白的颈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金雕以神眼外视,发觉自己正成了个黄口小儿,身形瘦小,一张脸瘦得光有脑门儿和眼睛,穿着件只能算舒适的粗布短衣,边角沾着地上的泥灰。
它试着动了动手脚,暗暗松一口气:好在手脚齐全,身体勉强康健,省去不少工夫。
于是它连忙撑着身体坐起,再小心地站起来,对上段小姐的眼神,便习惯性地微微一笑——那属于小儿郎的黑瞳一收,眼角向上飞去,淡眉却向外舒展,陡然升起抹温润飘然——道:“正是了,小的昨日入的府,小姐唤小的作阿玖便好。”
“阿玖。”段小姐依言朗声唤道,尾音带笑,无定飞环滑落到手中,在指尖旋转,“走吧,随我出去一趟!”
金雕点头,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展开翅膀飞到她的身侧。挣了半晌不见身体移动,才晃过神来像人一样地迈出了脚步。
那艳艳的日头打下来,叫它睁开了眼。
它的双瞳被润湿成棕色,似有盈盈波光在其中晃动,它的耳畔仍荡着那声夹着笑意的呼唤。
身侧的侍女缓步上前,矮身行礼——此乃金雕豢养的小妖,一头小鼠精——金雕略一侧眼,示意其开口。
鼠精低眉顺目,轻声道:“禀国师,唐玄奘一行人已入我国界。”
化作人形的九头金雕着一身绣金珠白长袍,长发束进发冠内,歪斜地倚靠在软榻上,面前的小几上奉着新鲜的瓜果并一壶清茶。
它伸手出去捻起枚莓果送入口中,微微垂眸道:“是么。”又抬眼,“去,将陛下请来。”
它不过是国师,提起国君却不说前往求见,反倒要将人请来,做派几乎叫人感到荒谬。但侍奉在侧的内侍却像是半分未觉得不妥,应声是后便快步向殿外走去。
少顷,便见一人在众仆从跟随下快步而来。其人身高不足六尺,服饰层叠繁杂,头顶歪歪斜斜地戴着王冠。步入殿中便挥退了身后的侍卫随从,弯腰拎起衣摆,摇摇摆摆地冲着国师而来。行走间周身红烟腾起,烟雾散去,那壮年国王竟变作了一个垂髫孩童。小童面白唇红,袒胸露乳。上身只罩一件红色小褂,下围一件花斑皮裙。头顶左右两个发髻,手腕脚踝处皆有火焰形状纹路环绕。裸露前胸正中央一道复杂的竖纹,隐隐似是一把红缨尖枪。
小童走到金雕跟前,双手叉腰,一皱鼻子道:“九宫,叫本大王来作甚?本大王正玩儿得高兴呢。”
“自是正事。”九头金雕——化作人形后便向外自称“九宫真人”——坐起身来,挥袖在身前唤出一面铜镜,指尖在镜面一点,镜中凭空显出影像来,正是那大唐玄奘一行师徒四人并龙马。“那唐僧来了。”
小童凑到镜前瞪眼一瞧,欢喜地咧嘴笑开来:“来得好来得好!可算来了,本大王在这儿鸟地方等他都快等得长毛了!”他拿指头戳戳镜子里尖嘴猴腮持棒的行者道:“这便是孙悟空?此前听闻如何法力通天,现下瞧着也不算什么厉害人物嘛。”
九宫真人狭长的眼睛盯着铜镜,瞧着孙悟空一边同唐玄奘说话,一边随手将顶金箍扣在自己头上。那金箍在他乱发间亮得扎眼。祂移开视线,闭眼捏了捏鼻梁道:“嗯,这便是那猴子。”
“九宫。”小童几步窜上九宫真人的卧榻,顺手抓了把小几上的葡萄,“这唐僧肉你当真一口不要?”
“不要。”
“吃了唐僧肉可能够长生不老,与天同寿!”小童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天上地下,只此一样儿,你就不心动?”
九宫真人扭头看他,从他手里捏了颗葡萄慢慢地剥皮,眸色沉了沉,低声道:“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长生不老’四字。”
“什么?”祂声音太低,小童不曾听清,凑耳来又问。
“呵。没什么。”九宫真人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活在世上讲究随心随性随缘,我可没这精力追求长生。这唐僧肉呢,就全任凭圣婴大王处置。”
原来这小童便是牛魔王与铁扇公主的独子,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
红孩儿一听笑得眯起圆眼,拍着九宫真人臂膀道:“九宫,你是混天大圣鹏魔王羽毛所化,我乃是平天大圣牛魔王之子,他俩是结拜的兄弟。若要论起来,你我用不着结拜,本就是兄弟!此次这唐僧肉,本大王自不会白拿你,往后你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知会一声,圣婴大王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九宫也微微一笑,稍一拱手道:“多谢兄弟。要这么说起来,现在就有件事得请兄弟帮个忙。”
“何事?你且说来。”
“希望兄弟此次能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孙悟空。”
“哦?”红孩儿淡眉一扬,“你与那孙悟空有什么过节?”
九宫真人抬起手轻轻地抚在胸口,面上平淡无波,眸中却闪过一簇火光:“我与他,血海深仇,啖血难偿。”
红孩儿跳下卧榻,掌心在前胸一抹,手中立时多出一柄红缨枪,在手掌间飞旋,破风发出尖啸:“好说好说,此番那孙悟空定然无法活着走出此地界!”
说完又将红缨枪枪头朝地插在地上,盘腿往地面一坐,板着手指数起来:“等逮了唐僧,我吃一条胳膊,斩了腿给母亲送去,剩下身体尽数献给父亲……”
九宫真人又看向铜镜里的一行人,抚在胸口的指尖深深的陷进布料之中。
且再等一等,只需再等一等。
5.
不过如此。
九宫真人侧头啐一口血沫,站在石佛掌心遥遥地望那顶天立地的齐天大圣。
八方四面齐齐地立着等高的石佛像,双目微合,指天点地,脑后象征五行的各色金轮流转,水与火交织,木与金同生。
石猴持定海神针,沉声对肩头唐玄奘道:“师父,快躲进俺耳朵里!”待玄奘悉窣动作完毕,立时纵身一跃,山海齐震,定海神针在云海中一道金光,直冲九宫真人而来。
“且来!”九宫真人轻喝一声,双手结印,灵台金雕本相一声尖啸,五座石佛应声而动,五指作山铺天盖地压下。
海水滚滚涌动,万层激浪层层上叠,浪端一簇一簇的烈火熊熊。水汽上升在一刹那间被火焰烤干,天地间成一片朦朦胧胧的热海。
齐天大圣掌中金箍棒旋转似闪电,呼啸生风扫过石佛手掌,打得巨石翻飞,轰隆作响。
九宫真人指印一变,五座石佛顷刻后撤,脑后金轮光芒更甚,碎裂的掌心片刻回复如初,齐齐做出与九宫真人相同的指印,巨石阵自海中升起,碾压向齐天大圣。九宫真人嘴角笑意冰冷:“孙悟空,今日便要你同金蝉子死无葬身之地!尔等欠的东西,必叫尔等拿命来还!”
“九宫,我来助你!”红孩儿踏红云立于半空,挥手朝自己鼻梁猛击三下,鼻间淌下血液将唇齿染得通红。他口鼻间腾起黑烟,喉头收缩,三昧真火腾射而出,一并拢在孙悟空头顶。
齐天大圣天地灵石所成的皮肉在三昧真火的炙烤下皲裂,咬牙持棒顶着下落巨石,赤目闪烁,尖牙外露:“俺老孙何曾欠过你!”
九宫真人眉尖紧蹙,额上突起青筋,指印再变,巨石阵威力又翻一番:“何曾欠过?尔等杀我恩人!便是欠我山河,欠我天地,欠我娑婆世界,大千万物!”
“你恩人又是何人?俺老孙可不记得有此等人物!”
“哈!”九宫真人冷笑,鬓边长发飞扬,“不知孙大圣可还记得段小姐?”
齐天大圣目露回忆,藏于孙悟空耳内的唐玄奘却一听“段小姐”三字便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僵在了原地。捻在指间的佛珠突兀地顿住,毫无征兆地散落,滚了满地。他如同被摄了魂般浑浑噩噩地走出来,立于孙悟空肩上,仰头道:“国师……是段小姐故人?”
外面声浪滔天,乱石翻飞。他嗓音干涩,在一干鼎沸声之中如同银针落地。九宫真人却听了个明明白白,目光一转,眸色更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金蝉子,有人因你而死,你说,难道你不该以命偿还?”
唐玄奘合眸垂首,诸多苦涩皆在口中,竟是颤抖着难言一语。
孙悟空与那石阵角力多时,已是力有不逮,无力分心,忙对唐玄奘道:“师父,此处危险,快些回去!”
“回去不过是随后同你一起死罢了。”九宫真人宽袍风中猎猎,石阵再转。孙悟空手中定海神针坚不可摧,齐天大圣却被压得弯腰,在轰鸣声中曲下一膝,陷入地底几丈。他双臂微颤,皲裂的皮肉焦黑,已是不敌之姿。
九宫真人双臂亦是颤抖不已,却是因为死仇得报的酸楚。祂眼前又浮现起段小姐盈盈的笑眼,腕间无定飞环朝阳般得耀眼。她回眸招手,唤祂:“阿玖,快些跟上!”她一缕发丝缠在祂的指尖,冰凉如昨。
齐天大圣终究不敌,另一膝也轰然落下。他仰首发力,怒吼声震彻云霄。
唐玄奘散落的一颗佛珠自孙悟空肩头滚下,飘落半晌,终于落在了水中。佛珠触水,便闻一声嗡鸣。世间一切仿若停滞了一刹那,火光激浪与巨石皆凝滞于半空。一息之间,乌云尽散。钟乐自天际飘来,云开处金光大盛,竟是真佛一眼。
火光熄灭,激浪退尽,巨石灰飞烟灭。
九宫真人尚未回神,脚下石佛便倏地消失,祂直落而下,竟正好落在齐天大圣掌心。
“如来——!”九宫真人猛地旋身,狭长双目与云间真佛之眼对视,恨意滔天。
“九头金雕,你此番在凡间作恶诸多,杀人无数。”真佛眸中无悲无喜,“且收手忏悔吧。”
“咳。”齐天大圣收拢掌心,九宫真人被他巨力捏得咳出口血,“杀人无数?怎么,我杀的是人,他孙悟空杀的便算不作人么?为他金蝉子而死的便算不作人么?如来,你心未免生得太偏了。”
“生死轮回,本就有定数。九头金雕,你执念太深,害人害己。”
“执念。”九宫真人齿间鲜血直淌,一字一顿地反复,“执念!哈哈!好一个执念!”祂体内法力如泥潭般无法驱动,被齐天大圣捏得周身骨骼吱嘎作响,仍要挣扎着伸手遥指云间真佛,“是否人间情爱,在你眼中尽是执念?!”
那唐玄奘本在一旁沉默,听闻此言却是猛地一颤,仰首望向云间。
真佛却不答。只颂一声佛号。
九宫真人目露讥讽,又咳出一口鲜血,在齐天大圣掌中现了本相。九颗头颅渐次哀鸣,鸣声尖利。
“如来,你既予我以灵智,为何不许我有情?”
“如来,你无情无爱,谈何慈悲?哈,这天地神佛,不过笑话一桩!”
“如来,我受你点化而化形,是承你之恩。如此,我便舍了此身,了却了这份恩情!”
那九头金雕被困于齐天大圣指间,无法旋身,却仰首厉声道。竟是一字一句尽在斥责真佛。话落,又是几声狂笑,声音尖锐刺耳。笑声且罢,周身光芒大盛。竟是散了一身修为,自毁身躯。金光中一声叹息道:“只可恨我机关算尽,到头来诸事皆空,有愧于恩人。”
石猴只觉指间一空,反手一看,就看见一枚灿金色的尾羽在半空之中飘飘荡荡地落下。愈向下落,光芒便愈是黯淡。待落到孙悟空目不能及之处,已经颜色尽失,消逝在了尘埃与土灰之中。
虚空之上,似是听闻真佛幽幽一叹。山海间有风乍起,尘土轻扬。随真佛遥遥一指,化作一道青烟,飘向那人鬼相交之处。
如来收起双手,双目之中仍是无喜无悲。诵一声佛号,便自虚空之中消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