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闷无用王夫人——红楼梦未完

张爱玲说,人生三大恨事: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说的这三恨,我不仅一个也不恨,反而觉得很好,很欢喜不尽。

先说海棠无香。最近正值春暖花开,郑州正在着力建造花园城市,市政上越来越注意环境的美化,到处都是游园,到处都是绿地和繁花。我走在路上,看到任何的花,都是先观看,再拍照留存,从来没有把鼻子凑上去使劲闻的习惯,可远观,也可近观,但是,并不亵玩。海棠也好,其他花也好,有没有香,我并不在意。每年八月的时候,我住的社区满院桂花开,一天之中无论何时,花香随时袭人,当然我也不烦,不是我主动凑上鼻子的,而是花香主动弥漫的,很好。海棠有没有香,桂花香气是否过于浓郁,都很好,本来自然界中就需要有各种生物,各有特点才是花花世界,很好。

再说鲥鱼多刺。每次说到鲥鱼多刺,我想到的都是《金瓶梅》中的应伯爵应二哥:本来应伯爵年龄是比西门庆大的,奈何财力有限,热结十兄弟的时候,尊西门财主为老大,自己主动降为老二。这应二哥家里原是开绸缎铺的,因接父母的家业后自己不善经营,才败落下来,但是幼时也算家里条件优渥,吃穿都有些许见识,他就最喜欢吃鲥鱼。西门庆送他鲥鱼,他吃的谨谨慎慎的,一点一点的吃,舍不得一次吃完,吃一点,再糟起来留着慢慢吃。到了西门庆家里宴请,看到鲥鱼,也恨不得吃一半留一半,好留到下一顿再吃,我小时候遇到好吃的东西,和这个应二哥差不多,一点一点的扣着吃,只害怕吃完。应二哥吃鲥鱼,我可以幻想成一幅漫画,很可爱,然后我就好奇:这个鲥鱼到底什么味道呢?按说现在,食材丰富,没有什么鱼是吃不到的,但是我没有留意是不是吃过鲥鱼,更不留意是不是多刺,听说十几年前市场上鲥鱼卖到几百元一斤,因为不知道究竟什么味道,心里也不觉遗憾。

至于,红楼梦未完,我从来心里只有感激,更加不觉得遗憾。

我是喜欢张爱玲的,她的小说散文,我也喜欢的看了又看,只是,她说的三大恨事,我一个也不恨。尤其最后一个-----红楼梦未完。

我自来都不觉得红楼梦未完可惜,反而比较痛恨后来的续笔。

依我拙见,红楼梦应该出一个版本,就直到八十回即可,直接停下;水浒也应该停在梁山聚义天罡星地煞星到位即可;金瓶梅就停在西门庆丧事办完即可。只有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算是有始有终。

曹雪芹自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风流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自从被抄家,就算没有被打被杀被流放,对这样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贵族子弟,让他正常活着已经很难。况且还能整理沧桑,写出这旷世巨著。

写前几十回,曹雪芹还可以偶然回忆少年时的美好,到了王熙凤病倒,李纨探春薛宝钗协理荣国府,各种矛盾已经此起彼伏,不可胜数,让人烦心。从五十几回,心疼曹雪芹,难为他还能写下去。

诸事皆不顺心的时候,当家理事的凤姐病倒了,整个家事由一个十分无能的王夫人来主理-----原谅我如此说王夫人,因为她是真的无能。掩饰不住的无能。在甄嬛传里未必能活到第三集。

就看一件事:王夫人的女儿元春现是宫里的娘娘,是当时整个贾府的靠山,亲娘王夫人却始终弹压不住一个小小的赵姨娘,任由赵姨娘几十年如一日的生事作死---这换了在甄嬛传里,这样一个侍妾,早就不露痕迹的被灭了吧?

王夫人自己的上房几乎是赵姨娘的道场,贾宝玉林黛玉甚至史湘云,都知道并且提醒刚到的薛宝琴-----太太的上房,太太在时可以略坐坐,太太不在就要赶紧离开,那屋里都是耍咱们的人。

王夫人连自己的上房都管理不好,管家能力,实在可叹。

自从管事的凤姐病了之后,各种奇葩事就都来了。

先是王夫人上房丢了玫瑰露,她自己房里的丫鬟们窝里发炮闹个不可开交,这是王夫人没有管理好自己的丫鬟。偷拿了玫瑰露的彩霞并不觉得做了什么太大的错事,她给平儿说,太太在时,大家也经常拿太太的东西各人送人,平儿就接道:大家都忍忍,等太太回来了,哪怕将屋子都送人了,也和他们这些管家的人无关。王夫人的东西,自己都没有计算,看不住门。

然后邢夫人带着傻大姐捡的绣春囊来了,好嘛,王夫人霸气登场,直接查抄大观园,连探春都说,如此丑态。这种事,当然应该按下不提,然后偷偷查访,才不至于伤了体面。王夫人却直接扬铃打鼓的大肆搜查-----平儿行权判冤决狱时说,一点小事就扬铃打鼓的,不是兴旺之家。王夫人没有平儿的见识。

查抄大观园,王夫人不喜欢的丫鬟一个一个都被驱逐了,终于为打老鼠伤了若干的玉瓶。借住大观园的亲戚们,都陆续找个借口走了,其中薛宝钗走的最决绝。作为一个有见识的女孩子,她第二天就离开了大观园。

薛宝钗估计是非常厌烦她亲姨娘的处事办法的,和薛宝钗自己的处事原则格格不入。

暂且不说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姻缘纠葛,单从治家和管理能力上来说,薛宝钗是很有见识的,所以作者说她是识宝钗小惠全大体。是有见识,顾全家族体面的人。她协理荣国府的时候,和宝玉说,还有好几起事件暂且不提,如果捣腾不出来,大家省事;如果捣腾出来,不知道会连累多少人。这样的女孩,她知道,治理大家首先要顾全体面。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慢慢来,不可一蹴而就。

然而王夫人,没有这样的见识。

估计王夫人也没有亲自管理贾府多长时间,先是有个治家能手贾母史太君,贾母日渐年迈的时候已经提拔了一个能干的王熙凤,如果王熙凤身体争气,王夫人这个真空期是不会发生大错的,可以顺利交接,偏偏这个王熙凤身体不争气。

估计贾母对王夫人是有准确判断的,所以交给王夫人管家的时候,或许贾母并没有交出全部的财政大权,贾母留了很多的体己,是一笔大财富,林黛玉父亲去世后,贾母应该也代管了林家的财产,这许多的财产,王夫人是一点都碰不得的。

书中总是若有如无的提醒:王夫人在打点给谁谁的礼物,甚至农庄欠收,连精米都有限,做饭都是可着头做帽子。隐约中,王夫人总是愁苦的,为各种事发愁,七十多回时,贾琏说,王夫人为了给贾母的生日准备拿得出手的礼物,难为了一两个月,最后当了一些暂时用不到的大件家当才塞责过去。

老公不喜欢儿子;

府内事物繁杂;

想维护府内的体面和规矩,手里没有足够的钱;

明知老太太的体己丰厚,自己又动不了----因为鸳鸯的事,贾母骂人的时候说:有好东西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可见是有人图谋贾母的好东西,除了后来的王熙凤,只怕王夫人也打过这主意;

管家娘子个个厉害的不好辖治--林之孝曾建议贾琏削减用度,可见贾家的财务已经让管家们都觉得无法支撑了,管家媳妇们一个一个心里也都是清楚的;

嫂子邢夫人长期不满---虽然老大袭了爵位,但是住贾府正院的却是老二,当家的也是老二媳妇;

侄媳妇王熙凤的嚣张跋扈----王熙凤并不怎么将王夫人放到眼里,因为王夫人的无能简直是掩饰不住的;

老公的侍妾常年生事挑衅---赵姨娘除了场面上不能如何,私下里,也从来不把这个懦弱又没有钱的太太放在眼里;

庶出的儿子经常修理亲生儿子--蜡烛油直接浇到脸上,得空就告状;

这种种的不顺心,让这样一个本就没有能力的女人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除了念经,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日子好过一点。

有点类似现在的家族企业,一旦第一代老了,第二代如果能力有限又被推到董事长的位置,那是很苦闷的。

最初看红楼梦我觉得王夫人说话有问题,贾宝玉开玩笑说太太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说:扯你娘的骚!我简直是震惊这样的王夫人。然后贾宝玉调戏金钏儿,王夫人翻身起来就是一个耳光:下作小娼妇--脱口而出,这样的王夫人,简直是面目可憎,语言龌龊。等到她骂晴雯的时候,我简直就是可怜她了。看看她常年的生活状态,她的困境,一个能力有限的人的可怜和可悲跃然纸上。

拐回正题贾母年事已高,凤姐病了,管家的王夫人这样,外边的男人们一个一个又那样,难为曹雪芹怎么继续往下写:如实写吧,一定是家败人亡;不写吧,事实本来就是大家集体作死最后家败人亡。如果作者继续写下去,怎么写都是伤心,与其伤心,不如不写。

本来也就无所谓什么结局不结局,前几十回已经写的很好,一个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落魄子弟,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饭都吃不饱,能写八十回,就已经不错了,不能强求。

有一部分红学家说红楼梦是写完了的,只是最后四十回丢了,这个是红学家的饭碗,不能参与讨论,费时费力也没有结果,倒是养了一大批不能写却能看的吃瓜群众。我觉得红学家也就是一部分特殊的吃瓜群众,他们应该感谢曹雪芹隔着几百年的时空赐给他们的饭碗。

有人说,作者写王夫人的时候,明明说,王夫人是天真烂漫之人。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说,如果夸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天真烂漫,那是说小孩纯真可爱,如果说一个成年人天真烂漫,那就不是什么好的评语。我引申一下,如果说一个当家理事的管家太太四五十岁了,已经经历种种生活的艰辛之后,还得个评语天真烂漫,作者也真是煞费苦心----作者大概是不忍批评,但是也实在无法褒奖。

我小时候看红楼梦,有时候会想,我要是王夫人,一定不能这样懦弱。首先,我得把赵姨娘先修理了;然后对探春好点,对贾环也善加教导,没有了赵姨娘的撺掇,贾环也不是很难教养的,得拿出太太的气度教养庶子;然后借元春和王子腾的势,把贾政也拿下;然后借凤姐的泼辣,拿下几个管家媳妇;然后得好好给贾母诉诉苦,让老太太知道管家的难处,从经济上获得支援;作为对贾母的回报,主动认可林黛玉做儿媳妇,最好顺便把林家的巨额财产提前接管了;

人到中年我再看王夫人,多了悲悯之心:她不是没有魄力,而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估计她从来都不知道贾府在发生什么,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看着,知道该做什么,但是置身其中,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我生存在那个年代,我可能也就是各处负责上夜的一个婆子而已,看人挑担笑嘻嘻,自己挑担累断脊,当时从来是惘然。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的时候,宝玉说李纨:虽不善作,却善看。

想来这世上许多人,都像李纨一样。自己不会作,却自认为会看。

红楼梦问世以来,这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不善作,却都自以为善看。

我也是。

真是诛心之言。

所以我很感谢红楼梦未完,我并不想看到真正的结局。

我觉得写结局对曹雪芹过于残忍,不忍让曹雪芹写完。对他而言,这个有自传意义的小说,创作的过程本身就是个酷刑。

红楼梦整本书,是有自传的成分的,那么说不定,现实中曹雪芹真有这么一个长辈:没有坏心,也没有能力;想周全大家,又没有财力;管理不了贾府那么几百人的烂摊子,又不得不面对刁奴恶仆的种种为难;到被抄家的时候,又因为自己是管家娘子更加被责难。曹雪芹写的时候不忍苛责,又想尽可能如实行文,一定是很为难的。

其实哪个人是好过的呢?生而不幸,要管理那么一个烂摊子。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管理几百人的,即便现在,能管理几百人的公司或者团队的女人,也不多。何况,处于贾母和王熙凤两个强势女人的夹缝之中,许多的事情不当家,除了为难,还是为难,她又能做得了谁的主?貌似可以撵几个丫鬟---然而也严重伤及母子感情。

据说法国的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写到包法利夫人死了的时候,大哭。曹雪芹在写整个红楼梦的时候,当然也是哭了又哭的,哭到泪干,戛然而止。很好,不用再受罪。

王夫人当然不是红楼梦未完的根本原因,只是无数辛酸泪中的一滴罢了。

茶余饭后,若干好友,来,聊聊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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