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如梨蕊三分雅,味比红梅一缕长。”吟的是槐花。四五月间,夕阳沉醉的傍晚在公园散步,清风里有馥郁香甜悠悠拂面,是槐花。家里来电,问起饭食,进的同样是槐花。是啊,这个季节,处处充斥槐花身影,街头簇拥的人群,争抢着买的也是槐花,在朋友圈占了一整个屏幕的是槐花,与友相聚谈起要返故乡惦念的仍然是一口槐花蒸菜。
喜爱槐花,爱它淡香,爱它洁白素雅,更爱它不惊不扰,推开争艳百花,总沉默地寻了乡间的小道去闲闲地受着阳光雨露的恩泽。每见槐花,会想起一座城,尤其于此安静一隅,那些天真岁月便活泼泼地跳出。我便是在那洋槐树下享用最纯粹的人间情意。
儿时住的是砖瓦房,分前屋和后屋,两座低矮小屋都没有粉刷,露出砖石本来的颜色,砖缝衔接处的混凝土还能看到掺杂的黄沙原料。
前屋是青砖,看起来整齐崭新,气派一些,那时说是留给二叔的婚房,只可惜后来他离家出走数十年之久人踪竟灭,虽则几十年后他几经多舛命运之手的摔打总算是完璧归来,不想那时城镇规划那房子正在征迁范围内,婚房也随着他的漂泊成了永久的记忆罢了。
后屋是红砖,没有门,贵重的东西会放在前屋去,落了锁。落锁在当时的我来看,便是充满了神秘的,因为那是将来新婚的寄所,婚姻是什么?何以结了婚就不再与我们同住,要住进那一道紧闭的门内去,高高的檩子、椽子架构的会是怎样的世界?有了种种疑惑,只是喜欢呆在后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越雷池一步,要到市集上去,也要绕远路。迫不得已实在要快去快回,也是从它旁边快快地冲关一样蹿过去,好像那座新房关有鬼怪魔兽,随时逃逸出来伸出它的长臂将我圈禁吞噬去一样。
常住的地方是后屋,活动的范围便在前后屋之间的一方宽阔的院子。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洋槐树挨前屋很近,伸出的枝桠擦过瓦檐斜斜向阳,分寸恰到好处;另一棵也是洋槐树,在房子右后侧,许是年岁大了,身子向外歪着,以免压到屋顶,可见还通着人性。
这棵歪脖子树,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好爬。到了夏天,家里的一大盛事就是摘槐花,树干上找一个落脚地。他们在树下指挥着:左边,左边!一忽儿又变成右边右边,要找到开得较好的一些。由我负责用绑着弯镰的竹竿割下,他们在树下沿穗子捋下,小竹筐非要装得满满的还不不愿罢休。
有时遇到嫩的,干脆坐在树上,就着槐蕊的串脉生吃起来,太香了啊。自己吃,也送人,再吃不完的羊也吃。年年如此,没个够儿的。吃累了,摘了槐树叶子,对折,吹起哨子。
有则童话故事《长着驴耳朵的国王》:
从前有一个富裕王国的皇帝,长了两只驴耳朵,他整天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谁也看不见。
每次理完头发皇帝就问理发师看见了什么,只要说了实话的人都会被赐死。终于一天一位理发师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因此他成了御用理发师。
久而久之,理发师因为这秘密压在心中好难受,他又不敢对外人说出。他终于想出一个发泄的两全之计:在地上挖一个大洞,每天对着大洞狂吼:“皇帝长了一对驴耳朵!”于是,他发泄了,心理平衡了。
过了几天,那个洞长出了一棵树,一个牧羊少年经过那里,摘了树叶来吹,发出的声音就是:“皇帝长着驴耳朵,皇帝长着驴耳朵。”
这下举国遍知,皇帝气得要杀死那个理发师,有大臣劝谏说,长耳朵是用来倾听百姓心声的,国王听了很高兴,任用大臣,成为勤政爱民,备受人民爱戴的国王。
仓央嘉措说,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有时掩饰,是很辛苦的,坦然面对却要好得多。
吹叶子的时候,我常留意听那叶子发出的声音,不知道我吹出的声音又在诉说着什么?别人都说吹得好听,说像黄莺唱歌,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那声音,一片又一片,我一次也没听见过。
于是就调用更大的肺活量去吹那叶片,终于,那动听,变得聒噪如群蝉嘶鸣。越是用力越是无力,像不像人的成长,当初还在槐树下学第一个生字——“人”,把它写成“一”“丨”的组合,不识字的她教我写成“丿”“㇏”,说这样的组合才能行走……多形象啊,我带着学会的“人”的行走,真的走了,走得愈快,且远,她在身后再没把我抓牢……
槐花也并非年年都好吃。一年暮春接连下了好久的雨,眼见着槐树叶子一天天变成浓绿,真担心槐花就此歇菜。好容易放晴,才盼到槐花盛放,但浸淫了过多雨水的花,失却诸多香甜。
槐花也并非年年繁盛。有一年干旱,墙壁边洒下的绿荫斑驳稀落,抬头才发现槐树有一半叶子干枯了,疑心它快要死去,想起就是在这棵树下,用粉笔在墙上写刚学的课程,甚至把大树当学生,讲我听来的童话,讲我自己的心事。它陪我了度过了小学两三年,那是十多年的感情了,到此竟于心不忍,落下泪来。那一年我再没爬上去让它负担我的重。
那时,收音机里总有人点一首叫作《好大一棵树》的歌,那时我想,歌词中说这棵树“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冰雪压不服”,一定要在风雨中昂起头呀。我也对着它唱,歌声在敞开的院子里飘荡,像槐花的香气,升腾到绿色和蓝色衔接的地方,直到我看不见,还永久地注视着天空,永久永久,或许是蓝天的胸怀容纳了我的注视,或许是不舍我们,它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来年又荡漾着一树嫩黄的涟漪。
那一年,我们又摘了很多槐花,也晾制了一些干菜,以便在冬天也能记得它的味道,好多年过去了,吃了很多地方的槐花,还是没有那年的醇甜可口,再后来,那树也跟着老屋被伐,现在,那里是什么呢?反正是,一棵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