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五月上旬,我回家看望老爸,走在回家的路上,踩着洌石,一跳一蹦,趟过弯弯曲曲的小河沟,爬上了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一眼看到爸还坐在那把旧藤条椅子上,椅子旁边有块大板石支起的简易茶叽,上面放着雕刻精美的蓝花白瓷壶,白瓷壶显然是用来泡茶喝水的。我站在坡梁上,松口气,解开西服纽扣,畅开衣襟,腰里就贯满了飕飕凉风,好舒服呀!抬头再看老屋里的周围环境;青山碧石秀美,片片竹叶飘然落下,小河流水潺潺,钟灵疏秀神往。
我还没有走近爸身边,高兴地就先声夺人,叫一声爸!他不理采,好像耳朵有点儿背,没有听见;我再次放大声音,叫声爸!他才有点儿息息相通的灵感,全身打个颤。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藤条椅子的扶手,挣扎着像要站起来的样子,行动又不是那么利索方便。我赶忙丢掉手里的双肩包,三歩并做一步跑过去,张开双臂稳稳的扶住爸的腰身,这时候他才慢慢转过脸来,用迟滞的目光面带笑容说:“噢!是舟舟回来了。我就说么!坐在藤椅上全身都不舒服,站起来也很困难;现在啊哒都不疼了,腰里感觉还有劲儿了。”
我用安慰的口气说:“爸,𠰻是你的心理作用,你还不是看见你儿子回来了,高兴地腰里才有劲儿哩。”
爸抿着嘴笑说:“ 舟舟呀,人上了年龄,说不行就不行了。这些年坐在家门口,照看洋槐树上的洋槐花都看不住。每天总担心有人来,強行要摘洋槐花。你看,把树糟遢成啥样子,你咋不问树疼不疼?”
我又开玩笑说: “爸,树肯定疼,只是没有长嘴,疼也说不出来。我回来了,明天我来看着,你就在家里好好歇息几天吧!”
爸听了这几句话,连连点头,表示满意说:“这就好,这就好!你回来看着我就放心了。”
说起门前的这棵洋槐树,爸为什么痴情、关心、爱护?这棵洋槐树生长至今,已有三四百年的故事传说。远的暂切不论,先说爷爷的那个年代。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袭来,家家户户都没粮食吃,把人饿的面黄饥瘦,站在墙角晒太阳,手先要扶着墙,才能靠着墙,不然稍有微风吹来,就会把人撩倒。男女儒妇下田里插秧除草,常常就会晕倒在田间地头,得了浮肿病,看病没有钱,硬是往后迤,迤着迤着慢慢地都会把人迤死。
自然灾害,连续三年,年年如此。每年阳历五六月间,正值青黄不接之时,政府开仓放粮,给村民们发放部分返销粮,也叫救济粮。吃返销粮按人口分配,五口之家才能分到三十斤粮食。不管你家里人口多,还是人口少,都要节约着吃饭,汤汤水水,干稀搭配;粗粮细粮,调剂着吃,一直要吃到麦收季节。
当时有些个别人对现实生活不滿意,就编了几句顺口溜,说是:“低标准,瓜菜代。尺八布票做裤带。”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在哪个艰难困苦年代,粮食欠收,粮食少,不够吃,只能用瓜果蔬菜来充饥。
记得六0年到六三年,国家确实很困难,每年给每个公民平均只发一尺八寸布票,拿着布票从商店买回来的布,不够做件衣衫,只能做条裤带。不过这也是事实,不是胡攥编造。这些问题就是对当时生活困难的真实写照。
当然,农村每户农民家里还留有少量的自留地,自留地里除了种些辣椒,茄子和大葱外,短缺粮食部分还得靠自已想办法去解决。二月里,村民去生产队苜蓿地里偷些苜蓿菜回来當饭吃;三四月里,又去生产队的麦田里挖荠荠菜回来还是當饭吃;五月里,是洋槐花绽放的季节,多数人跑到山里去摘洋槐花;也有个别咬嘴嚼舌的人懒得要命,怕吃苦、怕跑路,就紧紧地盯着我家门前的那棵洋槐树,趁主人不在场的时候,眨眼工夫就爬上树去摘洋槐花。为了保护好我家门前的洋槐树,奶奶总是叮咛爷爷把洋槐树绽放的洋槐花看紧些,不要让人再来摘了。
爷爷不吭声,坐在炕沿边上叭哒叭哒只顾吸着烟。
奶奶还语重深长的说:“这满树的洋槐花是咱们家的命根子,看管不好,让人家多吃一口,自们就得少吃一口。老头子,你看把多少人都饿死了。”
爷爷这才说:“知道了,这些小事你就别操心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爷爷奶奶听到屋子外面有响动,两人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走岀房门看到有三个小伙子像猴子一样爬上树,他们不是小心翼翼地去摘洋槐花,而是用枣木长棍狠狠地打,刹那间洋槐花像雪片一样,银光闪闪,铺满了大地。
奶奶心疼的叫骂着说:“贼娃子,大白天的来偷洋槐花,吃了就不得好过。”
爷爷面对此情此景,二话不说,回家搬来梯子准备上树驱赶这些蟊贼。这些小伙子做贼心虚,心里害怕,从树上下来的时候,顺势把梯子蹬了一脚,爷爷顺着梯子在半空中落下来,撞到奶奶额头上,摘洋槐花的小伙子跑了。奶奶被撞伤,昏迷不醒,失去知觉。经大夫全力抢救,奶奶才苏醒过来,保住了性命。从此生活不能自理,卧床半年之多受尽折磨,可怜的奶奶也是在饥饿中离开了人世。
改革开放,党的好政策吹拂了城市,吹拂了乡村。农民工理直气壮扛起行囊,随时都可以进城打工挣钱。
我爸五十一二岁刚出头,心明眼亮,看到了希望,忍心丢下心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宝贝儿子南下去打工;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妈妈管好儿子;管好门前那棵洋槐树。
这棵洋槐树是老先人,留给方家后代人的一份家业,也是传家宝。照看好洋槐树,方家就会人旺福旺,四季发财。
扬槐树又名洋槐树,双子叶植物纲,豆科,原产北美的树种。公元1601年引入欧洲,公元1877年后引入清代年间乾隆十三年。扬槐树在我国历史悠久,远远流长,因是从国外引进的,中国人也就喜欢把杨槐树叫做洋槐树。
洋槐树在我国种植,成活率高,喜欢生长在荒山秃岭或者山川平原的沟沟叉叉。我家门前那棵洋槐树,传说是乾隆皇帝微服私访的哪年栽种的。因此,我家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对这棵洋槐树情有独钟,爱如瑰宝,以洋槐树喻为“命根子;”以洋槐树喻为“长命树。”同时,把维护好、看管好这棵洋槐树,就当做神圣任务来完成。
这棵洋槐树在抗日战争最残酷的那些年,游击队为了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把一口铜钟挂在洋槐树上,一有风吹草动,或者日本鬼子进村烧杀掠抢,站岗放哨的游击队员,就会提前拉响铜钟以示信号,让游击队保护着老百姓提前安全转移。
这棵洋槐树还经历过战争创伤的考验。
就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日本鬼子打枪的不要,偷偷地进庄。牛队长出门来查岗哨,发现日本鬼子,鬼鬼祟祟进庄。为保护老百姓;为老百姓转移争取时间,牛队长奋不顾身上前拉响洋槐树上的那口大铜钟。舜间,钟声枪声交织在一起,游击队、老百姓听到钟声,就各自为战,迅速潜入地道。日本鬼子入室烧杀掠抢,抓来许多老人小孩,集中在洋槐树树下,进行残无人道的法西斯大屠杀。牛队长看到老百姓受尽欺辱,就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痛骂日本鬼子滾出中国去,日本鬼子自取灭亡的日子不会久长了。日本鬼子小队长狼凶兽村双手举起屠刀,竭斯底里的大叫,八咯亚路,死了、死了的有。然后又威逼着牛队长狡猾地说:“粮食藏在什么地方?游击队在哪里?统统地交出来。皇军大大的,要西要西。”
牛队长大气磅礴,丹心凛烈,和日本鬼子小队长狼凶兽村展开面对面的殊死斗争,呸的一声,口水唾了狼凶兽村脸面。狼凶兽村穷凶极恶,狠下毒手,把牛队长捆绑在洋槐树上放火活活的烧死了。
新中国成立后,雨过天睛,红旗飘飘。洋槐树在爷爷的精心呵护下,用稀泥巴糊在洋槐树受伤的身躯上,和没有烧伤的树皮连接在一起,有效的保护起来,久而久之,洋愧树奇迹般的复活了,年年花繁叶茂,吐放新枝。爷爷领着爸每年在秋季的重阳节那天,都会收获到许多新种子,来年撒播到房前屋后的山㘭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次我急急忙忙回家,爸是要亲口叮咛嘱咐他的身后大事。可是他现在的语言表达能力,断断续续,说话吐字不清,医生诊断为障碍性的脑梗塞。
有一天,爸牵着我的手,围绕这棵洋槐树吃力地走过三圈,竖起大拇指点头夸赞。先用手拍拍洋槐树,然后用手拍拍我的胸部,我完全明白了爸的手势言语。知道了洋槐树在爸心目中的高大伟岸;知道了洋槐树在我心目中的高尚品质。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后,被招聘到一家私营企业做白领工作,工资月收入12000元,而且还安排了独立住房。生活上的量变到质变,让我常常思念爸。我决定回家接爸来城里居住,和我一起生活,享几天清福。
我回家接爸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健康。耳不聋,眼不花,说话还有劲。我说:“爸,我这次回来接你去城里住些日子。”他说不去,他不能离开这个家。他走后,门前的洋槐树会孤单,会流泪;没有人和洋槐树聊天说话。如果他离开了这个家,还会有人再来摘洋槐花,可邻的洋槐树会说疼,疼!
我听了爸说的话,语言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风趣幽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不是小孩子,是老人家的一棵心,一棵放不下的心。我就面带笑容,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把爸说通,勉强把爸接到城里来。
爸第一次踏进我家房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奇怪的问:“儿子,这是你的家?像宫殿一样!”
我只是笑了笑,双手为爸拿来提前买好的新拖鞋说:“爸,你把新拖鞋換上。”
爸不吱声,也不換鞋,站着半响还是不动,刹那间脸色晴转阴。我立马感觉到坏了,把话说坏了。我赶紧把爸肩头上扛的蛇皮袋子挪下来,改喚口气说:“爸,你老人家快请进!我给你端水泡茶。”爸这才东瞧瞧,西看看,慢悠悠地走进庭里,坐在沙发上。
爸在城里住了六天,第七天夜里就和我摊牌,说是住不习惯,把他弄来,像是蹲监狱,每天才給他吃一顿饭,饿得他受不住了。他要回家,他就是要回家。
这时候,我心里慌乱惊怵,如梦初醒,怨恨自己咋就这样粗心。原本打算把爸接来享几日清福,没想到怎么能让爸来活受罪。儿子心里忐忑不安,拍脑门自责,赶紧跪着向爸赔礼道歉,尽说好话。
爸也是个明白人,没有向儿子发难,而且还开心的说:“舟舟,不要再自责了,我只是随便说两句,有口无心,我的皮气你哈不是不知道。快起来,跪着干啥。”
其实,爸说的话,句句都是实话,儿子无可辩驳,也不敢辨驳。都怪儿子是个单身狗,是个书呆子,是个事业狂。每天忙于工作,没有空余时间来陪爸,也没有时间给爸做饭吃。
第八天,我又亲自把爸送回老家去。
后来,爸在电话里高兴地对我说:“舟舟呀,回家的感觉就是好!每天都很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近下了几场雨,山里空气好清新,满山遍野绿油油的,门前的洋槐树又开花咧!好香好香呀。我想摘些洋槐花去卖钱,力不从心,爬不上树。眼睁睁地看着洋槐花挂在树稍上,没有人来摘,也沒有人去卖,还没有人来吃。”
爸还继续说:“舟舟呀,昨天夜里一场风刮过,洋槐花落到地上白刷刷的,看了怪可惜。我想叫村子里人来摘,村子里找不见一个人,空当当的。”
今天,二狗回家来看老屋,我叫二狗来摘洋槐花,顺便带回城里去,吃个鲜。二狗笑着客气地说:“叔,我就没有𠰻闲工夫,我还要抓紧时间,赶回城里去上班哩。”
这次回家,我陪爸小住几天,又遇见县政府的住村第一书记,找上门来说:“方行舟同志,你回来的真及时。好好跟你爸劝说劝说,商量商量,让他尽快从山沟里搬出来,镇政府为他在福圆社区分配的楼房,空放了两年多时间。他一个人搬不下来,我的任务就没完成,不但要受批评,年终领导还要扣发奖金哩。”
“好,谢谢你!我爸的工作我一定做好;我一定完成任务。”
我是这样给驻村第一书记承诺的,我就安下心来做好爸的思想工作;我耐心地给爸说:“爸,搬迁是党的扶贪好政策;你搬迁到社区里居住,哪里环境好,生活条件也好。搬迁又不让你花一分钱,这是多好的大喜事,在城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政府等你搬迁后,还要在咱们山区里搞旅游开发项目,办农家乐。还把咱们家的哪棵洋槐树重点保护起来,让人参观,让人学习,让洋槐树的历史故事流芳千年教育后人。”
这次爸听懂了我说话的意思,同意搬迁到福圆社区楼房里居住。保姆一日三餐给爸在生活上调理的美味可口,吃的心满意足,心情高兴,每天都乐呵呵的。
假期到了,在离开家的时候,我才发现爸的哪双弯勾勾眼晴,好像不是在送我?而是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保姆笑。